三十四(第2/3页)

我真没想到田嫣的反应这样剧烈。她是聪明人啊,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事?竟然扬言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我要她闭上嘴。她愈发歇斯底里,口中迸出的词句犹如利丸与毒药。我只好捂住她的嘴,然后,我失手掐死了她。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田然见卫生间半天没动静,进来看见满面狰狞的我以及躺在浴缸里的姐姐,尖叫一声,晕了。我流下眼泪,田嫣给了我所不曾想象过的生活,现在她又带走了它们。我的眼泪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飘浮起来。我终于清醒了,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我颓然坐倒。田省长能饶得了我吗?就是把我枪毙十回,怕也解不了他心头之恨。我应该怎么办?说服田然,告诉她,这是一次意外,让她与我一起对外宣称田嫣是在洗澡时煤气中毒?又或者把田然也弄死,找公安局的哥们来处理,说姐妹俩一起中了毒?或者把她们弄到车上,开下悬崖,做一个车祸事故?我甚至记起了在某本官场小说中所见到的“浴缸谋杀”,脑袋里立刻呈现这样一个画面:田嫣一边洗澡一边吹头发,电吹风掉进水里,田嫣伸手去捡,结果死了。田然进去想把田嫣救起来,因为缺乏救护常识,也触电死了。

这种说辞有几人能信?但我是市长,市公安局长是我铁哥们,平时没少让他发财,没少帮他遮罪。只要赶在田省长来之前,把这姐妹俩的尸体火化,再一口咬定。田省长纵然怀疑,也是无可奈何。何况,谁能想到是我杀了田嫣?在人前背后,我们都是那样恩爱。

我不能因为田嫣的死,把自己送入地狱。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一个个问题犹如一只只凶猛的小兽,在我脑子里翻滚尖叫。我朝田然走去,蹲下身。田然醒了,看着我,说不出话,眼里热泪滚滚。我伸出的手顿时没了力气。我扶起她,在她面前跪下,哽咽道,“然儿,我不是有意的。我该怎么办?”田然爬到田嫣身边,摇晃着姐姐的身体,嘤嘤地哭。恶魔再次扼住了我的心脏。我一巴掌打在田然颈侧的动脉上。她晕了。我想把她丢入水里,窗外被浮云遮住的月亮突然跳出来,像一只鸟,伸展开轻盈之翅。天地间银光大盛,隐隐约约,有疑真似幻的歌声。

今朝我们恭敬谦卑,赞美天父全能慈悲,

恳求天父赐哀怜,饶恕我们一切罪愆。

一种难以觉察的疼痛蓦然间贯穿双胁。我是怎么了?我要去自首。无意为恶,恶不为恶。田嫣若死后有知,应该晓得我不是有意害她。我若再杀田然,那真是恶贯满盈。我若去自首,田省长会如何处置我?毫无疑问,活罪要受,死罪难逃。大冷天,汗珠子湿透了衣衫。这真不是假话。我用头撞墙,脑袋里满是尖锐的玻璃碎片。我想起了母亲。母亲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我又杀了我的妻子。难道暴力会遗传?难道这是上天的诅咒?我渐渐冷静。我并非是一个不考虑后路的人。在北江市为政四年期间,我早已为自己与田嫣办好了出国护照。在某市某银行的保险柜里还有我用化名寄存的现金与存折。或许,当下之路,只有逃。

凌晨两点,我离开北江。漆黑的夜里,我泣不成声。我想起了陈映真,想起了李君强,想起了一直以我为自豪的李国泰。我也想起了田嫣,田然。我对不起他们。我如梦惊醒。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啊?我已找不到自己,不清楚那个在暗夜里手扶着方向盘的中年男人是谁。我究竟是在哪个路口丢失了自己?茫茫夜色,被车灯撕裂,紧贴住玻璃,好像万千凶灵在瞪着我咆哮,让我透不过气。脑子里的各种声音若狂风暴雨。河流平川,浓黑、浅黑、淡黑、墨黑。有几次,我都险些把车头对准山壁撞去,或驶到悬崖边上。骨头发软,手足无力。生生死死,只是一念。一夜间,我驱车二百公里,到寄存物品的市,把车开入附近的一个水库,推下去,再步行,等天色放亮,拦了辆的士,赶到银行,取出保险箱,不做停留,在超市买来普通衣物,换下一身名牌,搭火车赶赴北京。命运在这时给我开了一个的玩笑。等我失魂落魄地下了车,用早已准备好的假身份证,找宾馆住下,打开包,赫然发现在火车上被人调包。

我一无所有了。一时间,万念皆灰。

活着的人啊,你们中有谁也品尝过“万念皆灰”的滋味?这四个汉字就若黑色的火,落入我的体内,五脏六腑迅速燃烧,几秒钟后,就感觉茫茫寰宇与自己再也没有丁点关系,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把自己消灭掉。万古云霄一羽毛。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吧。我面无表情地走出宾馆,在超市买了瓶红星二锅头,在药店买了几瓶安眠药。我走过一个个街口,眼里根本就没有红灯、绿灯。我很希望那些疾驰的车辆能把我辗碎,最好是能辗得不留一点渣。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就像蟋蟀一样在我身前住了脚,并轻声鸣叫。有戴红袖章的人赶上前推搡我。他有一张被生活弄得异常疲倦的面庞。我跌倒在地,起身继续前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然后看见一间小旅馆。旅馆里的名字叫往生。我下意识地进去。交了十块钱,在一个脸容干枯的妇人手中取过一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