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3/3页)

对普通人来说,相机是记录自己日常生活的方式,是占用被拍摄物的方式,是消除自己歉疚与不安的方式,是抵达“不朽”的方式。日常生活像钟摆一样,单调,令人厌倦。他端起相机,仿佛是士兵拿着步枪。他竖起两根指头,摆出一个V字,那些站在对面等待被拍摄的人根据这个手势异口同声地喊道“茄子。”他们服从他。这给他带来了权力、生活的勇气以及其他。而且,按动快门本身还能带来一种轻柔的快感。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钟摆停止。他能在很久以后,重新回到影像所营造的海市蜃楼,被已经无法追回的时光的气息所包围。那里有向日葵、莲花、少女唇角的血、孩子手中的刀、以及一大片蓝色的海。

在这个滴上蜜糖的一刻,这些影像只为他存在,而与它们的本身失去联系。他希望这是一种恒久的可以穿越时空的存在。所谓的“精神还活着。”所谓的“只活过一次就等于没活过”。但大多数人做不了政治家、哲学家、艺术家与能够肉身成佛的圣人。他让未来记住的唯一途径,就是用相机匆匆拍摄自己看见过的所有,把它们用胶片或U盘保存下来。他的子子孙孙或许会因为他留下的影像而颂念他的名。一张关于一幢楼房的照片,可以代表被摄物楼房。一个相机拍下另一个正对着它拍摄的相机,可以代表什么?

我揉揉已渐酸涩的眼球,喟然轻叹,再低下头。在我旁边的夏老头已仰卧于草地上,发出阵阵鼾声。头枕在双手上,那张丑陋的脸因为入睡显得是这样迷人。夜露伤人。我脱下上衣披在他身上,凝视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的耳朵像蜻蜓翅膀一样震动起来。

暗涌了过来。一种冰凉穿透时光。我屏住声息。只是一眨眼,我已被那柏油沥青的黑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