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5/5页)

明月几缕几多香,丝丝缕缕皆惘然。

功名利禄如云来,云开雾散还自在。

自在可以饮酒酣,毋须理会秋日寒。

明月应当自归去,不要为我添衣裳。

这一次离开大成,别说鞭炮,连一下掌声也欠奉。我没要县政府派出的小车,拎着一个简陋的行囊,没通知谁,独自步行去了汽车站。天下着微雨,阴阴的凉。雨点犹如妇人的舌尖,濡湿了我的嘴唇。鸟,应该是麻雀,一只一只在那群“王八楼”的屋脊上跳。瓦是一大片红,鸟是黑色的一个个点。这“点”在“面”上,弹啊弹啊。蛮好看的。好像这鸟是乒乓球,好像那瓦面是球拍。

“王八楼”中有二幢联体别墅,曾被县里收缴,被我拨给县养老院。养老院确实有困难固然是一大原因。我也是故意恶心那帮在“王八楼”里住的有钱人。我甚至向环卫所暗示,要他们在那里搞一个垃圾中转站。现在,一个老头,就在微雨里撑着把黑布雨伞,来回小跑。当我从门口经过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我嗬嗬笑。再过段日子,他可能无法再呆在这里。政治一向就是人走茶凉,甚至人还没走,茶已微凉。我心里很清楚。我在大成县搞的良种推广、农村工作小组、村民自治选举、对全县贫困线以下的群众给予生活补助以及免去贫困家庭学生学费等,都将沦为一纸空文。比如,县里已经明确表示将取消对种田大户的补贴。而这二幢房子也听说要被县政府重新收回另做他用。该买的车会重新买,该吃的饭将照样吃,该去旅游的人还得去。“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老婆告到纪检委,纪检委的书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说来惭愧,去年的禁吃令曾导致大成县一大批餐馆关停并转。一个厨师还手抡两把菜刀,在路上拦住我,说要与我比试刀法。现在,他的高妙刀法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我在大成县呆了一年半时间,大成县市面比较萧条,还不如我来之前。用地区一位领导的话来说,到了夜晚,就是一幢鬼城,街头连个洗桑拿的地方都没有。我无意把大成搞成鬼城。我甚至有在大成搞一个红灯区的打算。我个人是赞成卖淫合法化的。但我得先让老百姓吃饱饭,而不是让二万干部每天晚上聚在街头餐馆猜拳划酒热热闹闹拉动GDP。

GDP能说明什么?两个母亲各自在家里照看孩子,不会产生GDP;如果她们交换看孩子,每个母亲向对方付费,则会增加GDP,但是孩子却因为非母亲照看而增加痛苦。又或者是著名的那个破窗理论。GDP不能衡量社会成本、增长的代价和方式,不能衡量效益、质量和实际国民财富,不能衡量资源配置的效率,也不能衡量分配,更不能衡量诸如社会公正、快乐和幸福等价值判断。可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成了八十年代末官员们的政绩体现。我之所以能在前年连升三级,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在梨山乡干出来的GDP好。

我为大成留下的或许只有去年多弄来的二千万款子。可能还有向上级部门要钱的法子。顶多,再加上那个没成型的宣传小组。官员们来来往往。百姓们或许会因为某位官员,眼里冒出一点火星,很快,火星熄了,如是一而再,再而三,他们的表情就是我刚来大成时见到的那样——连绝望都没有了。

我在汽车站候车时打了一个盹。短短的十分钟内,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好像干了一件坏事,驾车逃亡。怕被别人发现,还把汽车折叠着藏入口袋。我涉过一条河。河水上游是哭泣的人们,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的眼泪汇成了这条河流。我感到害怕,继续飞跑,上了山。山里有很多树。我在树下坐,想歇口气。然后,我发现自己倒在河边,被人用木棍殴打。一个蒙着面的男人准备干掉我。我很平静地与他讨论各种问题。也提到自己做的坏事。我觉得马上要面临的死,是上帝对自己的惩罚,也是我唯一的赎罪方法。男人没理我,挥动铁锹,把我埋入土里,在掩上最后一锹土的刹那,嘿嘿笑了,脸色诡异。我的脑袋里出现他的声音——那些都是我把你用棍子打晕后出现的幻觉。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没驾车逃跑,也没走过河,走进山,我不过是被男人绑架在这儿。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干坏事的感觉是那样真实?

我问自己。然后醒了。上车时,我看见去年那个在棚户区煮烂菜帮子的老妇人,她背着一个大竹篓从我面前一点点挪过,肩膀上似乎有看不见的山,身子是歪的。她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看这一眼,手中的铁勾子准确地敲在我脚边的一张废纸上,并刺穿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