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3/6页)

夏天到了,蝉叫得狂躁,扯出一条条杂乱无章的声线。我在校门口买了根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根。卖冰棍的多是小孩子,黑不溜秋,好像是从湿润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样子差不多,穿着劣质塑料拖鞋,鞋底外侧磨得特别厉害,脚跟上长着厚厚的茧子。他们扑嗒嗒到处走动。

校门口有几个孩子。我走过去。他们在玩一种挑冰棍棒的游戏。先是石头、剪刀、布,然后赢家把一大把冰棍棒握在手心,于离地尺许高处撒落,冰棍棒叠起小山坡。先把零散的冰棍棒拿起,再用一根冰棍棒一根根去挑,若能不挨动其他的冰棍棒,那挑下来这冰棍棒就算自己赢的,否则得让别人去接着玩。小时候我也玩过这种游戏,老输,辛苦攒下的冰棍棒没多久便被别人——多是一些眉开眼笑手指特别灵活的女孩子赢去,也懒得像别的孩子一般去街头捡,从山上找来竹子,用柴刀砍成冰棍棒那般粗细长短,砍出一大堆,再放水里浸上几天,拿去再比,一直到输掉最后一根,也就腻味了这种游戏。

我蹲在孩子们的身边,一边看,一边用舌尖舔棒冰,在上面舔出凹痕,正舔得津津有味物我两忘之际,眼角余光发现一个熟悉的影子。影子从记忆黑洞中冒出来,是一个女人单薄的影子。女人跌跌撞撞地从学校后面的一条小巷里走出来,身子好像早春河里悬浮在水面的冰块,发出咔嚓咔嚓细微的响声。她在哭,无声无息地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垂落腰间。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去掩饰心中的伤痛,目光痴了。我手中的冰棍掉在地上。这不就是当年路灯下的那位看《高等数学》的女孩儿吗?我迟疑片刻,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跟上去。她走得很慢,肩膀不断耸动。这让我也非常难受,情不自禁地抖动双肩。她到了东门桥,在栏杆上坐下,叉开腿,身体朝向水面。桥下的水很深,几乎每年都有溺水的少年在这里被打捞上来。水面有一大团油汪汪的绿。我担心她出事,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她没看我,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掉在水面,溅起一个个微小的涟漪。

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哭声大了,嗓子里仿佛有沙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害怕了。她若掉下去,我岂不是也要跳下去救人?我说,“你还认得我吗?”

她转过脸。这是一张多么悲伤的脸啊。泪水在她脸上划出了两条深深的伤痕。鼻子、嘴还有眼,蹩成小小的一团。她哇地一下哭出声,“我爸打电话来,我弟得病死了。”

我吁出一口气。那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死了?我很想深沉地说一声,人总要死的,不管死得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不管早死还是晚死,结果都一样。想想不妥。没敢说出口。那时候特别流行一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是谷建芬谱曲的。也不知是谁天才横溢,把歌词改成“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但我不能用这样的歌声来安慰她,甚至还不能说“节哀顺便。”

我把肩膀借给她。她也不客气,趴在我肩膀上哭了个把时辰才渐渐收住悲声。桥头来往的人并不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他们可能以为这是一对闹了别扭胆子特别大的恋人。我只能苦笑,研究起她的脸庞。这些在阳光下的泪水真迷人。用断了线的珍珠来形容就有点暴殄天物。我偷偷拈起一颗放在舌尖,有点咸。过了这么多年,她好看多了,若非眉心上的那粒痣,我还真认不出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陈映真。”

“我叫李国安。”

“我知道,你在汽车队时,我就知道了。”

陈映真在七七年跟着官复原职的父亲回了省城。她父亲是省政府下放的右派分子。当年,因为没憋住一泡尿,被众人表决做了右派,在下面一呆十五年,现在老了,时来运转,老同学已贵为某省封疆大吏,他也被组织上重新想起。

陈映真与我同年考上大学,在南京大学读了四年,八一年毕业分配至地区行署,八二年下到县城煅炼,在县林业局担任副局长,是整个地区最年轻的女干部,年仅二十五岁。她父亲此时已是省财政厅新任厅长,是人人敬仰的财神爷。陈映真早已打听到我的下落,一直不好意思与我联系,在路上还遇见过我几次,可就是没喊出口。若非这天我主动,我们之间或许就错过了。命运是这样不可思议,那个吃不饱饭的女孩已经成了芸芸众生之上的白雪公主。

几个月后,我被她带到省城,走进一幢爬满青藤的二层小洋楼。堂屋里有两副遗像,一个是那瘸腿孩子的,一个是我所未见过的女人的,应该是陈映真的母亲。我在遗像前默哀三分钟。我不清楚陈映真有没有对她父亲提过馒头的事(估计不会提我摸她的事),她父亲看我的眼光很慈祥,问了我大致的人生经历,又问我在学校的表现,我紧张了。我在校内的风评一向恶劣,上课教书从来应付差事,还老迟到早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