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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的一段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红卫兵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他们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知识青年”。初中与高中的毕业学生一下子就不见了许多。他们戴着红花,去了黄土高坡,去了林海雪原,去了西双版纳,去了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当然,也是最诗意的地方。一本一九六五年出版的《在广阔天地里》是这样描写的:“嫣红的夕阳,把整个山沟点染得金碧交辉。小沟里流水淙淙,森林中鸟儿欢唱,组成了一支美妙的交响乐,滔滔地歌唱着山区的美好远景,赞颂着新的一代青年们的美丽理想。”

我已念了初一,十四岁。因为不断地书写大字报,字倒认得几个,能把《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著名的“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横着背,倒着背,竖着背,随便从中抽出一段来背。不过,年纪尚小,不是毕业生,没人往我胸口戴红花。好几次,我都想跳上那几辆被人们敲锣打鼓欢送的解放牌卡车。我要去广阔天地里,那里将大有作为。我厌倦了这个家。继父那张满脸横肉的脸让我想吐。他是工宣队里的成员,派驻县供销社,整天威风凛凛,呼三喝四。我看见他躲在仓库里摸一个女人的奶子。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卖糖果的女售货员。她的丈夫是中学里的历史老师。我没告诉母亲,主要是害怕母亲与继父打架。母亲一定不是胳膊比木杠还粗的继父的对手。我也害怕母亲去撕烂女售货员的嘴。我还非常讨厌已经三岁的整日抱着我大腿拿鼻涕往上面蹭不停地喊我哥哥的李国泰。当继父与母亲背转身时,我老拿手掐他的肉。可能因为痛觉神经发育比较迟疑,当我掐完他,拍拍手佯做无事人去了厨房几分钟后,他才会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对母亲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要去人民公社。”

妈妈说,“要斗私,批修。不行。你还太小。”

我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要听毛主席的话。为人民服务,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

妈妈发狠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除非是我死了。”

我指出了母亲的错误,说,“这不是毛主席的话,是林副主席的话。”

母亲不能辩赢十四岁的我,她完全可以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但她还是在李国泰的配合下,粉碎了我几次妄图逃蹿的阴谋。我家离一中不远。肉嘟嘟的李国泰整天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盯着我。有一次,我用小刀割破手指头写下了一封表决心的血书,老师在课堂上念了,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李国泰跑回家,说,“老师表扬了哥哥”。母亲一愣,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受老师表扬。母亲跑去学校问清端倪,大怒,等继父回来一说,继父去了学校,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反正老师再看我时,眼神就有点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