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10/17页)

七巧却不像要责打她的光景,只数落了一番,道:「你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帐。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一阵风过,窗帘上的绒球与绒球之间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热的黑暗给打上了一排小洞。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脸上的影子髣髴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没有?」长安垂着头道:「听见了。」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个男人。

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那双脚,心里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麽知道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麽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长安一时答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老妈子们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七巧道:「没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当真替长安裹起脚来,痛得长安鬼哭神号的。这时连姜家这样守旧的人家,缠过脚的也都已经放了脚了,别说是没缠过的,因此都拿长安的脚传作笑话奇谈。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又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

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不肯去。七巧无奈,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房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麽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麽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麽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乾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麽?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道:「为什麽?」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了,学堂里人杂,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