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9/17页)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麽这麽高兴,娇蕊道:「你不是喜欢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麽?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的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麽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是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麽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麽?」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骆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瓷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咈咈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麽总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泰。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的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变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彷佛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