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8/17页)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麽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的重量要重许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麽?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起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麽?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麽?有一点两样麽?」振保道:「当然两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迭叠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作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我爱你──知道了麽?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的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羣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想着,等他回来了,怎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