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10/17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麽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远远地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的。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彷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彷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麽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他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甜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麽?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麽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来,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是『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彷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麽?──我怎麽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个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布厂,究竟怎样,还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个母亲,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暗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