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8页)

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大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人到孙家,因为汽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谒见丈人丈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方遯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话,关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遯翁道:「那麽,你要长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唉!」至亲不谢,鸿渐说不出话。

遯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来吃午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麽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顶轿子就把新娘抬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生。」三奶奶沉着脸,二奶奶欢笑道:「好极了!咱们是要去欢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鸿渐忙一口谢绝。人散以后,三奶奶对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孙柔嘉是什麽东西,摆臭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的了。我猜准她快要生产了,没有脸到婆家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快生个儿子也没用。」二奶奶指头点她一下道:「唷!他们方家有什麽大家私可以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长孙麽?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往常田里的那笔进账现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后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麽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和平使者。

午饭后,遯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腾房间,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讨大伯母看,又顽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麽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麽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吃。」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忙着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舐了一根,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凶听得忘了撒尿,说:「我也要看那个人,让我上去看。」阿丑得意道:「他走到不知哪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她去买,这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