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11页)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哑声说:「咱们的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吃呢,要吃麽?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的。当然我有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买,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给你的。」柔嘉泪渍的脸温柔一笑道:「那几个钱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省下来几个车钱也不够买这许多东西。」鸿渐道:「这东西讨价也并不算贵,我还了价,居然买成了。」柔嘉道:「你这人从来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尽给我吃。」鸿渐道:「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内助没有朋友好。」鸿渐道:「啊哟,你又来了!朋友只好绝交。你既然不肯结婚,连内助也没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别胡说。时候不早了,我下午没睡着,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肿了没有?明天见不得人了!给我面镜子。」鸿渐瞧她眼皮果然肿了,不肯老实告诉,只说:「只肿了一点点,全没有关系,好好睡一觉肿就消了--咦,何必起来照镜子呢!」柔嘉道:「我总要洗脸漱口的。」

鸿渐洗澡回室,柔嘉已经躺下。鸿渐问:「你睡的是不是刚才的枕头?上面都是你的眼泪,潮湿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头,你的湿枕头让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头不用换的。我早把它翻过来,换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这时候痛不痛?我起来替你包好它。」鸿渐洗澡时,腿浸在肥皂水里,现在伤处星星作痛,可是他说:「早好了,一点儿不痛。你放心快睡罢。」柔嘉说:「鸿渐,我给你说得很担心,结婚的事随你去办罢。」鸿渐冲洗过头发,正在梳理,听见这话,放下梳子,弯身吻她额道:「我知道你是最讲理、最听话的。」柔嘉快乐地叹口气,转脸向里,沉沉睡熟了。

以后这一星期,两人忙得失魂落魄,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该做。承辛楣的亲戚设法帮忙,注册结婚没发生问题。此外写信通知家里要钱,打结婚戒指,做一身新衣服,进行注册手续,到照相馆借现成的礼服照相,请客,搬到较好的旅馆,临了还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虽然很省事,两人身边的钱全花完了,亏得辛楣送的厚礼。鸿渐因为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暑假里又没有进款,最初不肯用钱,衣服就主张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说她不是虚荣浪费的女人,可是终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该像个样子,已经简陋得无可简陋了,做了质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柔嘉发怒道:「我本来不肯在这儿结婚,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化婆麽?这儿举目无亲,一切事都要自己去办,商量的人都没有,别说帮忙!我麻烦死了!家里人手多,钱也总有办法。爸爸妈妈为我的事,准备一笔款子。你也可以写信问你父亲要钱。假如咱们在上海结婚,你家里就一个钱不花麽?咱们那次订婚已经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

鸿渐是留学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运动(Poor Pop Pays;可怜的爸爸付账。);做儿子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掏腰包。他听从她的话,写信给方遯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词不够明白恳挚,要他重写,还说:「怎麽你们父子间这样客气,一点不亲热的?我跟我爸爸写信从不起稿子!」他像初次发表作品的文人给人批评了一顿,气得要投笔焚稿,不肯再写。柔嘉说:「你不写就不写,我不希罕你家的钱,我会写信给我爸爸。」她写完信,问他要不要审查,他拿过来看,果然语气亲热,纸上的「爸爸」「妈妈」写得如闻其声。结果他也把信发了,没给柔嘉看。后来她知道是虚惊,埋怨鸿渐说,都是他偏听辛楣的话,这样草草结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发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不能临时取消。结婚以后的几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远不及在桂林时的无忧无虑。方家孙家陆续电汇了钱来,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们定好。赵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飞重庆。开船前两天,鸿渐夫妇上山去看辛楣,一来拜见赵老太太,二来送行,三来辞行,四来还船票等等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