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0/11页)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吽吽望着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反证,只能反覆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麽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麽?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麽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给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麽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随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检了出来,还有一张烂钞票呢。」鸿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谢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麽?」说时,眼圈微红。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手按她嘴,不许她叹气。结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说:「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头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变得多麽俗,从前的风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柔嘉道:「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谁知道是什麽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麽大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婆,虽然讨你的厌,可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辛楣养个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言归于好。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厉害,过得很快。可是从此以后,两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说话冲突。船上第一夜,两人在甲板上乘凉。鸿渐道:「去年咱们第一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来,已经是夫妇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的话,你听了多少?说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听你们的话!你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全不中听的。后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鸿渐笑道:「你为什麽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听下去。」鸿渐道:「我们那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当。我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麽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麽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麽?」

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厉害,忙说:「我记得。你那天穿的什麽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麽样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发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麽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这好像开无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半句报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