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4/16页)

赵辛楣嘴里虽然硬,心里知道鸿渐的话很对,自己该避嫌疑。他很喜欢汪太太,因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个女人跟自己属于同一社会。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断不闹笑话。春假里他寂寞无聊,晚饭后上汪家闲谈,打门不开,正想回去。忽然门开了,汪太太自己开的,说:「这时候打门,我想没有别人。」辛楣道:「怎麽你自己来开?」汪太太道:「两个用人,一个回家去了,一个像只鸟,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开还比叫醒她来开省力。」辛楣道:「天气很好,我出来散步,走过你们府上,就来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处厚打牌去了,要十一点钟才回来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们同走。你先到门口拉一拉铃,把这小丫头叫醒,我来叫她关门。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罢?」辛楣在门外黑影里,听她吩咐丫头说:「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头跟老爷同回家。你别睡得太死!」

在散步中,汪太太问辛楣家里的情形,为什麽不结婚,有过情人没有--「一定有的,瞒不过我。」辛楣把他和苏文纨的事略讲一下,但经不起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愈讲愈详细。两人谈得高兴,又走到汪家门口。汪太太笑道:「我听话听糊涂了,怎麽又走回来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赵先生谢谢你陪我散步,尤其谢谢你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辛楣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无含蓄,和盘托出,便说:「你听得厌倦了。这种恋爱故事,本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得平常可笑。我有过经验的。」汪太太道:「我倒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赵先生,我想劝告你一句话。」辛楣催她说,她不肯说,要打门进去,辛楣手拦住她,求她说。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

辛楣头脑像被打一下的发晕,只说出一声「啊」!--「尤其当了我这样一个脾气坏、嘴快的人,称赞你那位小姐如何温柔,如何文静--」辛楣嚷:「汪太太,你别多心!我全没有这个意思。老实告诉你罢,我觉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开他拦着的手道:「胡说!胡说!谁都不会像我--」忽然人声已近,两人忙分开。

汪处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轻腿快,赶得气喘,两人都一言不发。将到汪家,高松年眼睛好,在半透明的夜色里瞧见两个人扭作一团,直奔上去。汪处厚也听到太太和男人的说话声,眼前起了一阵红雾。辛楣正要转身,肩膀给人粗暴地拉住,耳朵里听得汪太太惶急的呼吸,回头看是高松年的脸,露着牙齿,去自己的脸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耸开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赵辛楣,也放了手,嘴里说:「岂有此理!不堪!」汪处厚扭住太太不放,带着喘,文绉绉地骂:「好!好!赵辛楣,你这混帐东西!无耻家伙!引诱有夫之妇。你别想赖,我亲眼看见你--你抱--」汪先生气得说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讲话,又忍住了。汪太太听懂丈夫没说完的话,使劲摆脱他手道:「有话到里面去讲,好不好?我站着腿有点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铃。她声音异常沉着,好把嗓子里的震颤压下去。大家想不到她说这几句话,惊异得服服贴贴跟她进门,辛楣一脚踏进门,又省悟过来,想溜走,高松年拦住他说:「不行!今天的事要问个明白。」

汪太太进客堂就挑最舒适的椅子坐下,叫丫头为自己倒杯茶。三个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来踱去,一声声叹气,赵辛楣低头傻立,高校长背着手假装看壁上的画。丫头送茶来了,汪太太说:「你快去睡,没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说:「有什麽话要问呀?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带表。辛楣,什麽时候了?」

辛楣只当没听见,高松年恶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表,汪处厚走到圆桌边,手拍桌子,彷佛从前法官的拍惊堂木,大吼道:「我不许你跟他说话。老实说出来,你跟他有什麽关系?」

「我跟他的关系,我也忘了。辛楣,咱们俩什麽关系?」

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愤怒得双手握拳,作势向他挥着。汪处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说!」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着大腿。

「你要我老实说,好。可是我劝你别问了,你已经亲眼看见。心里明白就是了,还问什麽?反正不是有光荣、有面子的事,何必问来问去,自寻烦恼?真是!」

汪先生发疯似的扑向太太,亏得高校长拉住,说:「你别气!问他,问他。」

同时辛楣搓手恳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别胡说,我请你--汪先生,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太太全没什麽。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