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出租车(第5/6页)

他环顾四周,路两侧的住宅楼全部都关着灯。南面不远有条铁路,平时经常过车,这时候也阒寂无声。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连根烟都没有。最后他坐在湿漉漉的护栏上,拿着湿漉漉的手机,整个人湿漉漉的,像个水獭,一边挠头一边给秦琪淑发了一条短信。发完之后,手机就进了水,坏了。他是这么发的:

“淑子姐,西黄村在下雨。”

然后他就在满面雨水的掩护下,呆呆望着蓝鸟的司机,撇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问他:“你这算是为谁哭?”他说为那个被钢筋插死的傻×哭。我说:“人又不是你撞的,而且这回你连挤他都没挤,他自己赶上了,赖谁?如果大车在你那条道上,死的就是你了。”晋文山说:“我想过,我能应付。”但是估计他还是应付不了。阎王要你三更走,谁敢留你到天明?我一拍大腿道:“对啊!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吗,有什么可哭的?”他说:“傻×的命也是命啊。”

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刚刚过完生日没多久,从秦师傅那儿分到的车钱已经能让自己的爹住个半年的养老院,他是这么打算的。他还想存点钱结婚,虽然他根本没胆子跟秦琪淑提这个事儿,而秦琪淑则好像有好多个男朋友。这个晚上之后,世界就像一个星期没换水的金鱼盆一样,你还能看得见一切,但它们都不再闪闪发亮了。

从那以后,晋文山经常做噩梦。噩梦的内容很俗,就是重现车祸的过程。梦里,有时候蓝鸟里的司机变成开黑车时被挤下道的那辆白捷达的司机。更多的时候,他自己变成了蓝鸟司机,坐在蓝鸟里,仪表盘、中控台呼之欲出;他在一座桥上爬大坡,看不到坡对面的情况,但心里很清楚,对面有一排排铁枪在等待着他。他踩刹车,可是车怎么都停不下来,开过了坡,眼看着铁枪像一片倒下的森林一般直压过来,他使劲扭身子想躲开,可是身体被安全带勒住了。他只好用力歪脖子,想把脑袋躲开。在梦里,有时候能躲开,有时候躲不开,能听见钢筋进来时一系列复杂的声音。在后来的梦里,他从一开始就歪着脖子开车,果然一次都没被扎中过。等醒着的时候一开车,发现这个毛病已经改不过来了。

现在的晋文山开车,总要比路面规定限速还低10公里。我有几次赶去机场,十分着急,但他就是不给我开足马力。我虽然生气,但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开快车、开斗气车,下场是很惨的,他一个人惨就行了,不要等我在车上的时候惨。

我后来问他:“你的淑子姐跟你怎么着了?”晋文山腾地坐直了,跟让人戳了尾巴骨似的。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把脑袋歪向了相反的一边。他还用右手不停地挠脸,好让我看不见他的脸是不是红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晋文山能够克服心理压力重新上岗,当然少不了秦老师傅的开导跟教诲。秦师傅开导完,怕矫枉过正,永远都要找补一句:“别超速!”每次交车,必要交代这句,凡是由晋文山开夜班的日子,无一例外。关于超速,有一件事,晋文山认为算是个例外,但那不是在交车的时候发生的。

春节的时候,因为过节活儿少,有几天歇车。三十儿晚上,秦师傅心急火燎地来砸晋文山家的门,咣咣咣。晋文山披衣开门一看老头满头是汗的样子,大惊道:“师娘怎么啦?”秦师傅一愣,啐道:“师你妈个娘,是你淑子姐,她宫外孕了,我喝酒了,快跟我走!”公平地讲,我觉得秦师傅表达得很清楚:秦琪淑发生了紧急状况,需要去医院,而他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所以需要晋文山开车,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也不知道他反应到底是快是慢,晋文山觉得一头雾水,发了半天呆,最后问了一句:“啥叫宫外孕?”老头大怒,说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话来,晋文山直缩脖子,连说:“您别着急,等我一下我这就来。”他进到他爸那屋,给床边铺了一个厚垫子,防止他爸掉下来,然后拿上钥匙就走了。他爸喝得烂醉如泥,迷迷糊糊醒来,喊了一句:“都给我铐起来!”然后果然掉在垫子上,接着睡了。

庆幸的是,这天过节,路上没什么车,而且也没有下雪。不幸的是,路边有很多人在放炮仗,有的人看车少,跑到路中心来放。有人竟然焊了一个铸铁的架子放在路中间当炮台,真没地方说理!晋文山开着车绕着这些路障赶往医院,车外炮声隆隆,跟到了摩加迪沙似的,车内安静得像上冻的湖,没什么人说话。

秦琪淑只说了一句:“小山子,我把你车弄脏了。”接着就倒在她妈怀里不说话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把灯光投在她脸上,她一会儿像活人,一会儿像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