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15/22页)

飞卿《河渎神》云:“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鄂州本、汲古阁本《花间集》均作“思归落” ,盖音同而误也。李一氓同志校云:“乐,当读如约。” 则以为音乐之乐,非也。此“思归乐” 乃是鸟名。元稹有《思归乐》诗云:“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尔是此山鸟,安得失乡名。应缘此山路,自古离人征。阴愁感和气,俾尔从此生。……” 白居易亦有和作一首。思归乐,“状如鸠而惨色,三月则鸣,其音云不如归去” ,见陶岳《零陵记》,盖即杜鹃也。此词以愁、乐对照,且协郭、索、泊韵,当读如落。然思归乐亦为曲调名,《唐会要》载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十二章,其中有《思归乐》一章,此乐字恐亦当读作快乐之乐。柳永有《林钟商思归乐》一阕,其下片云:“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共君把酒劝杜宇,再三唤人归去。” 此亦缘题而作,盖《思归乐》曲子即拟思归乐鸟声而造也。

飞卿《更漏子》云:“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此“待” 字诸本皆同,惟鄂州本作“侍” 。李一氓同志校云:“鄂本是,他本皆非。” 余研诵词旨,不敢苟同。鄂本必是误刻,非独胜也。此词首言相忆之久,次言熏绣衾以待郎归。下片则言久待不至,倏已天明。若以“侍郎” 为是,则下片词义不可解矣。

陈亦峰云:“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燕,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 按飞卿此词脉络分明,初无深意。首章上片言春雨中更漏声惊起塞雁城乌。金鹧鸪虽尚双栖,可惜是屏上之画耳。唐人诗词中用“鹧鸪” 字,犹凤凰、鸳鸯,皆有双栖同宿之意。陈氏所谓“苦者自苦,乐者自乐” 之意,竟安在哉?次章上片言晓莺残月中,露重风斜,落花满庭。此皆即景,以引起下片之抒情。下片即言在此景色中登楼望远,倏已经年,旧欢如梦,愁思无穷。所谓“盛者自盛,衰者自衰” ,此意又何从得之?此二词皆赋闺情,念昔日之双栖,怨今日之睽隔。第二章可言今昔之感,而非盛衰之感。陈氏于飞卿词求之过深,适成穿凿,此皆以比兴说词之失也。

飞卿《梦江南》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近见钱仲联先生解释,谓“女子从清晨梳洗才罢,倚着望江的高楼,到千帆过尽,斜日西沉,是整整一天的过程” 。此乃以梳洗句为晨妆。此女独倚江楼,自晨至暮,无乃痴绝?窃谓此词乃状其午睡起来之光景。飞卿《菩萨蛮》云:“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闭门。” 其上片云:“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情态正同,皆写其午睡醒时孤寂之感,一则倚楼凝望,一则无聊闭门耳。

飞卿《杨柳枝》云:“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皇甫松《竹枝》云:“合欢桃核两人同。” 皆以双仁桃核为喻,而取义不同,此之谓比同而兴异。果仁,古皆作果人,此又用古字设喻也。

飞卿《清平乐》云:“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 《河渎神》云:“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菩萨蛮》云:“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又云:“春梦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蝉鬓” 、“春梦” ,皆飞卿得意之句,故一再用之,正如晏同叔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既以入诗,又以入词也。

飞卿词亦有深有浅。《南歌子》、《更漏子》、《梦江南》诸作,其浅者也。《菩萨蛮》、《酒泉子》诸作,其深者也。浅者直露,幸不至野。深者婉约而不晦,情真语丽,辞不尽其意。其深处易学,可得貌似,其浅处不能学,学之者多堕入南北曲。

飞卿亦有拙句,如“新岁清平思同辇,争奈长安路远” ,“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 ,“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 ,“泪流玉筯千条” 等句,皆俚俗,去《新添声杨柳枝》不远,或者少年初作,犹未能脱离民间俗曲风格耶?

一九六四年七月

(六)读韦庄词札记

韦庄,正史无传,《唐诗纪事》、《北梦琐言》、《唐才子传》诸书所载其生平行事均甚略。《十国春秋》虽有传,亦掇拾诸书成之。《蜀梼杌》称庄卒于蜀武成三年八月,然不著其年寿。近人夏承焘作《韦端己年谱》据《镊白》一诗中“新年过半百,犹叹未休兵” 之语,推定庄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卒时年七十五。此虽为研考端己年寿之唯一线索,然以《镊白》诗为光启二年所作,犹是假定,初非实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