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14/22页)

郑文焯撰《温飞卿词集考》,略谓“《金荃集》固合诗词而言,词即附于诗末。《花间集》所收飞卿词六十六首,或即出于原集之末卷,学者得此,无俟他求” 。又谓“《齐东野语》云: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调,《十国春秋》称欧阳炯有小词二十七章,今证之《花间》,其数正合。则飞卿词既他无所见,虽谓此六十六首美尽于斯可也” 。按郑氏此二说皆有可商。唐时尚无版刻文籍,著作多是卷子写本。词附于诗末,此是宋时刻书格式。且在唐时,词犹称“长短句” ,为诗歌之一体,可以编入诗集,如韩偓《香奁集》之例。否则必别自成卷,不得云附于诗末也。《云谣集杂曲子》不过三十首,写本已分为数纸,又安知其是否附于某集之后耶?顾嗣立所见宋本《金荃词》一卷,若附于诗集之后,则此书必南宋时刻,已经宋人改编矣。温飞卿词在唐时但有《金荃集》,欧阳炯文可证也,余以为飞卿有诗集五卷,曲子词《金荃集》一卷或二卷。北宋人合诗集于《金荃》,遂有七卷本之《金荃集》。南宋时书坊以曲子词别出单行,为《金荃词》一卷。又分诗集五卷为七卷,加别集一卷,是即顾嗣立所见之九卷本也。至于《金荃集》著录有作十卷者,若非“一” 宇之误,必“七” 字之误也。《齐东野语》乃南宋末年之书,《十国春秋》乃清人著作,所言毛熙震、欧阳炯词,皆据《花间集》所载书之,岂可据以证毛、欧二家词已尽于此数耶?

王国维辑《金荃词》一卷,共七十首。除《花间集》所载六十六首外,从《尊前集》补得一首,从《草堂诗馀》补得一首,从诗集补二首。《尊前集》收飞卿《菩萨蛮》五首,其四首已见于《花间集》,惟“玉纤弹处真珠落” 一首为诸本所无。此词鄙俗,不类飞卿笔,可疑也。《草堂诗馀》一首,即诗集中之《春晓曲》,原是仄韵七律,宋人以《木兰花》调歌之,遂混入诗馀。所谓从诗集补得之二首,即《云溪友议》所载《新添声杨柳枝》。此二首作风人体,与《花间集》所载《杨柳枝》八首不同。旧本飞卿诗集原未收录,《花间集》所载八首亦原不入诗集。而王氏注云:“以下二阕,集中作《新添声杨柳枝》。” 此盖谓顾嗣立所辑飞卿集外诗一卷,实非宋时之集本也。此四首,余以为决不在《金荃集》中,不当辑入。今日所可见之温飞卿词,尽于《花间集》所收六十六首矣。

杨升庵《词林万选》首录温飞卿《蕃女怨》二首,注云:“向逸名氏。” 此二词皆在《花间集》中,既非佚词,亦未逸名氏,不知升庵何以作此语。岂当时《花间集》未流传于世,故作此狡狯,矜为独得之秘耶?

《观林诗话》有《双荷叶》一条云:“荷叶髻,见温飞卿词:裙拖安石榴,髻亸偏荷叶。” 今所存温飞卿词中无此二句,疑作者误录他人之词,或别有飞卿佚词,不可知矣。

王国维跋其辑本云:“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有一百四十七阕本。然中尚有韦庄、张泌、欧阳炯之词混见在内,除四人词外,尚得八十三阕。然此八十三阕尽属飞卿否,尚待校勘。” 按丁氏所藏乃《金奁集》,非《金荃集》,不可混而为一。《金奁集》虽题云温飞卿撰,然其中有韦庄词四十七首,张泌词一首,欧阳炯词十六首,又失名和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全书共一百四十二首,故温飞卿词实祇六十六首,皆见于《花间集》者,无待校勘,此王氏之误也。

唐五代人为词,初无比兴之义,大多赋叙闺情而已。读词者亦不求其言外之意,但当歌对酒,陶情风月而已。欧阳炯叙其编《花间集》之目的云:“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此即当时人所知词之作用也。宋人论温飞卿词,如苕溪渔隐仅称其“工于造语,极为绮靡” ,黄花庵亦但谓其“词极流丽” 。盖飞卿遣辞琢句,诚极精工飞动之致,丽而不俗,隐而不滞。又且不落言诠,不著迹象,体物缘情,所得甚深,此实赋家神化之境也。若谓其词意在比兴,别有寄托,此则飞卿殆未梦见。温飞卿词之为一代龙象,固不必援比兴以为高,然我国文学,自有以闺襜婉娈之情,喻君臣际遇、朋友交往、邦国兴衰之传统,此亦赋家讽喻之用。张皋文、周介存笺释飞卿词,亦足助人神思,然此乃读者之感应,所谓“比物连类,以三隅反” 是也。若谓飞卿下笔之时,即有此物此志,则失之矣。

飞卿所作,《菩萨蛮》最多最佳。《乐府纪闻》云:“宣宗爱唱《菩萨蛮》,令狐绹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戒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 今所传飞卿《菩萨蛮》十四首,殆皆为令狐绹代作者。诸词多赋闺情宫怨,题材甚狭,不出乎月明花落,山枕钿蝉,十四首犹一首耳。宫廷歌人所唱,本是此类,玉台宫体,遗风可按。然此是御前供奉,不能不刻意为之。故铺陈辞藻,富丽精工,雕镌声色,竟造绝诣。当时必大为流行,飞卿亦必甚自矜许,故遽泄其事,以显其名,遂结怨于令狐丞相,终身沦落不偶。文人之自重其作品,有如此者。至于张皋文以十四首为不可分割之一篇,比之为屈原之《离骚》,一篇之中,三复致意。陈亦峰亦云:“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 飞卿有知,闻此高论,恐亦不敢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