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集(第7/18页)

此第二本也,词全未残。《宣和书谱》载御府所藏江南后主行书二十有四卷,内有乐府《临江仙》,此第三本也。此词不传于世,未知视蔡、陈二本何如。自此以后,辗转钞录,互有出入,异本滋多。明万历庚申谭、吕二刻本则前段第四句忽作“画帘珠箔” ,《雪舟脞语》所引则作“曲栏琼室” ,竟不知其所从来矣。大约宋人所常见者乃不全本,而不全本亦有二。《墨庄漫录》载刘延仲补三句云:“何时重听玉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 盖据蔡絛传本补之也。康伯可亦有《瑞鹤仙令》补足李重光词一阕,见《阳春白雪》卷三。其词云: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恨小楼西。曲屏朱箔晚,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

此词上片第四句为五言句,故康氏补足下片亦为五言。且调名又不作《临江仙》,想其所见传本如是。然则康伯可所据,又别是一本,此当为第四本矣。

刘延仲所补,极婉约,其意境与原作亦合。康伯可补词,全无重光蕴藉气度,且作入宋以后语,视刘作远矣。《耆旧续闻》载此词来源甚详,当非妄语。夏臞禅先生谓:“据此,乃后主书他人词,非其自作。” 余窃以为此说未允。陈氏言后主书此词,涂注数字,正可证其为自作之词,故每写一通,辄有改易。故稿本流传,各不相同也。若其书李白词,固未尝有涂注也。其与李白诗同在一本,盖未必一时所书,或书己作,或书古人之作,偶尔濡笔,何足疑哉!

此词亦后主承平宴闲时所作。墨迹词稿有残句六段,其第三段云“樱桃落尽阶前月” ,其第五段云“樱桃落尽春将困” ,皆与此词首句近似,正可见是当时构思之迹。陈鹄传本晚出,北宋人所见皆残本,故蔡氏附会之,以为是围城危急中所作,不可信也。补作者,亦多事也。

后主《采桑子》词“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此谓所思在西,而江流东下,鱼书莫达也。此句重在“溯” 字。詹安泰注云:“路途曲折遥远,更无从达到。” 殊未喻作者之意。张子野《卜算子》云:“江水东流郎在西,问尺素何由到。” 秦少游《虞美人》云:“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 康伯可《风入松》云:“塞鸿不到双鱼远,叹楼前流水难西。” 范成大《南歌子》云:“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皆祖述后主词意也。然后主此语亦出于晋民间《子夜歌》:“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又《秋歌》:“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至于唐人李挺之有诗云:“去年三月洛城游,今日寻春到凤州。欲托双鱼附归信,嘉陵江水不东流。” 此则用其意而变其辞。盖所思在东,而嘉陵江水则南流也。

姚宽《西溪丛话》论张子野“江水东流郎在西” 之句,以为有误。引古乐府《缓声歌》云:“思东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鱼。” 因据此释云:“凡鱼皆逆流而游,故东流之水中,鱼皆西游。” 如此,则自后主以下,词人皆失于格物矣。按古乐府此句,自其前后文观之,并非言鱼皆西游也。原句云:“当复思东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鱼。” 黄晦闻笺云:“穷则当思其变。水,东流也;而鱼则有西上者。夫鱼挟于东流,可谓穷矣,然力能西上,则由穷而知变矣。” 黄氏此解是也。古乐府言水虽东流,亦或有敢于西上之鱼,故用“当复思” 三字以表其意,初不以为一切鱼皆逆流而游也。

后主《浪淘沙》“金锁已沈埋,壮气蒿莱。” 诸本多误作“金琐” 或“金剑” ,惟吕远本不误。詹安泰注以为“金琐” 即“金琐甲” ,故引杜甫诗“雨抛金琐甲,苔卧绿沉枪” 句下仇兆鳌注为说。非也。“金锁” 即“铁锁” ,拦江拒敌之物。《晋书·王濬传》云:“吴人于江上要害之处,以铁锁横绝之。又作铁椎,长丈馀,暗置江中,以逆距船。王濬乃作大筏数十,方百馀步。又作火炬长十馀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遇锁,燃炬烧之,锁即溶,船无所得。” 后主词即用此事。“金锁已沉埋” ,谓国防尽毁也。刘禹锡《西塞怀古》诗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后主兼用其语。

《虞美人》:“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王湘绮云:“朱颜本是山河,因归宋不敢言耳。若直说山河改,反又浅也。” 按后主此词上片已敢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何至不敢言“山河改” 。然既有前句,则此处用“山河改” ,于义重复,当非后主本意。詹安泰解云:“改变了红润的面色,这里是泛指人事。” 此亦拘泥于字面之说。词宜用代字,而代字皆宜活用。“朱颜” 即人物也。此二句即“王侯第宅皆新主” 之意耳。其下“问君都有几多愁” ,此“都有” 乃唐宋人语,即“共有” 、“总有” 之义,俗本皆误改作“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