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集(第10/18页)

陈世修本,近人疑为伪讬。因序中称冯延巳为“外舍祖” ,以年代推之,不可能连为祖孙辈。夏承焘先生以为“外舍祖” 当释作“外家之远祖” ,故不能以此致疑。然夏先生以为陈书亦实有可疑之处,因序称冯延巳“与李江南有布衣之旧” ,而李昪为升州刺史时,延巳才十岁;李昪官参知政事时,延巳十七岁,故谓“其语失实” 。按夏氏此论,乃误以为“布衣” 指李昪,而陈世修本意实谓冯延巳以布衣受知于李昪耳。陆游《南唐书》谓延巳“以文雅称,白衣见烈祖,起家授秘书郎。” 可知陈序固未尝失实也。又夏氏既疑陈编为伪讬,因谓马令《南唐书》称延巳“著乐府百馀阕” ,故以为“陈编殆据此数而杂摭欧、李诸词实之。” 余则以为陈编非伪。马令《南唐书叙》撰于崇宁四年(1105),在陈世修编集之后四十馀年,在崔公度编集之后二十馀年,可知此乃马令据陈崔二本而言延巳有乐府百阕也。

或谓陈世修本称《阳春集》,崔公度本称《阳春录》,可知“阳春” 是冯延巳自题集名,若此二家俱出于自造,又何必书名雷同?余以为此正陈世修诡言之效也。陈序既暗示《阳春集》为延巳编集时原名,崔公度堕其术中,不敢改易,遂改“集” 为“录” ,以示二本区别,此亦张小泉、张小全之类也。欧阳发所编欧阳修文集,虽成于熙宁五年,恐至元丰中犹未刊版。柳永与欧阳修同时而先卒。在欧阳修身后,坊贾刻《平山集》而杂以柳词,亦甚易欺世。故崔公度得循陈世修之旧轨,取他人词讬之于冯延巳。然考之其所窜入者,又与陈世修本几乎完全相同,余因是而又疑崔本实据陈本而稍加增改者也。

今代所传《阳春集》共收词一百十九首。已见于《花间集》者凡十二首:温庭筠三首,韦庄三首,牛希济、薛昭蕴、孙光宪、顾夐、张泌、李珣各一首。《花间集序》作于蜀广政三年(940),其书专录西蜀、荆南诸诗人之作,不及南唐。其时延巳三十八岁,必曾见此书,岂能攘窃他人之工。此必陈世修窜入,自当剔出,还诸《花间集》。

见于《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而经罗泌校注云“亦载《阳春录》” 者凡十六首。《近体乐府》编定时,欧阳修尚生存,极可能为亲自编定而假名于其子者。且其中有数首见于《乐府雅词》及《花庵词选》,皆以为欧阳修作。此两家选本皆精审。《乐府雅词》收欧阳修词多至八十三首,编者曾慥且云:“欧公一代儒家,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 可见曾慥编集时尝郑重甄别,肯定其所取八十三首中无他人所作混入。故余以为此十六首亦当剔出,非冯延巳作也。

此外有《思越人》一首,亦见于晁补之《琴趣外编》,题作《朝天子》。词较浅俗,不类唐五代语,应以晁作为是。又有《醉春风》“严妆才罢” 一首,陈世修注曰:“《兰畹集》误作欧阳永叔。” 然欧阳修《近体乐府》中不载此词。《古今词话》谓《瑞鸪鹧》调五代时已有,即引冯延巳此词为证。可知此词确为冯作,岂崔公度本题作《瑞鹧鸪》耶?又有《鹤冲天》“晓月坠” 一首,《尊前集》、《花庵词选》均以为和凝所作,题为《喜迁莺》。然《南唐书》云:“延巳《鹤冲天》词‘晓月坠’前段,见称于世。” 其言必非无根。《花间集》所录和凝词中,亦无此词,故此词亦可定为冯作。又《南乡子》第二首前叠“细雨泣秋风” 与后叠“玉枕拥孤衾” 韵脚不同,显为二词各残佚其半。《花草粹编》合为一首,《历代诗馀》、《全唐词》、四印斋本均承其误。刘继增校订本析为二首,是也。然刘氏以为是单遍小令,则又承《词谱》之误也。

四印斋本又增辑得冯词七首,惟《寿山曲》一首曾有《侯鲭录》称引,可证为冯词。此外《玉楼春》“雪云乍变” 一首《尊前集》作冯词,但欧阳修《近体乐府》中亦有之,当属之欧阳修。又《采桑子》“樱桃谢了” 一首乃晏殊作,见《珠玉词》,亦当剔出。又《长相思》一首,《莫思归》一首,《金错刀》二首,皆从《花草粹编》辑录,所据不可根究,四词皆鄙俗,必非冯延巳词。

余写定《阳春集》,从一百十九首中汰除二十九首,补遗惟留《寿山曲》一首,共得九十一首,皆冯延巳词,无可疑者。此则陈世修之功,亦未可以其妄收赝鼎而没之也。

混入《阳春集》诸词,皆佳作也。欧阳修十六首尤婉丽缠绵,前人选冯延巳词辄以欧阳诸作当之。朱竹垞《词综》取冯词二十首,其中八首为欧阳所作,一首为韦庄词,一首为张泌词。韦张二词均见于《花间集》,以朱竹垞之博闻慎学,乃亦信《花间集》中有冯词误入,此不可解也。张惠言《词选》取冯延巳词五首,其《蝶恋花》三首,《清平乐》一首,皆欧阳修所作,《虞美人》一首虽是冯作,非其佳者。周济《词辨》取冯词五首,其《蝶恋花》四首皆欧阳修所作,《浣溪沙》一首,则《花间集》中张泌之词也。陈亦峰《白雨斋词话》盛称冯延巳《蝶恋花》四首,以为“极沈郁之致,穷顿挫之妙:情词悱侧,可群可怨。” 此四首实亦欧阳修词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云云,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乃不悟此词正是欧阳修作也。观乎此,可知历来评论冯延巳词者,皆未识冯词真面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