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悲剧中提纯李煜(第6/7页)

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而美好的东西之所以被毁灭,多半是出于坏人之手。而如果只是用这种角度来看待悲剧,其实过于片面,也过于浮浅。悲剧不是悲哀,也不是悲惨,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悲剧是严肃的。悲剧不是惊悚片,也不是催泪弹。真正的悲剧,是明知面对不可能战胜的命运,却还要举起投枪和盾牌的决绝,是“弱小的人类面对强大对手时,由人生的失意的沉痛升华为对宇宙人生本体询问的伤感情怀”(张法),是人在与命运的对决中,由抗争走向行动,行动再走入毁灭的壮烈和伟大。

在真正的悲剧中,往往没有什么邪恶力量的存在,人所要抗争的,是希腊神话中那个经常被塑造为双眼皆盲形象的命运女神。俄狄浦斯王如是,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如是,李煜亦如是。

一个从来无心于王位的书生,在命运的安排下,阴错阳差,竟然登上了王位。其实再来责怪李煜如何不是个好皇帝都显得有些多余:他何曾能当一个皇帝,他何曾愿意当一个皇帝?他只是命运之神手中一个无法决定自己未来的棋子而已。从李煜登上宝座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剧命运就已经注定。假如他选择的是另一条路:从此放弃自己的词人天性,专心致志当一个政客,难道这不又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悲剧了吗?

黑格尔强调,悲剧必须显示出伦理实体的因素,悲剧的矛盾双方都要有伦理的辩护理由,它们应该体现为不同的伦理力量。李煜的悲剧也是如此。作为国君,他是完全不称职的。从国家统一角度,宋灭南唐是完全符合历史潮流的。南唐被灭之后,很多遗老遗少也梦想复国,李煜的死讯传来,很多南唐百姓自发为他举哀,这恰恰也证明了太宗除掉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因此,他的毁灭是必然,甚至是“应该”的,而这对美好的事物的必然和应该的毁灭,却显出了一种动人心魄的悲剧力量。

在命运的支配下,悲剧人物往往是一如既往地执着于自己神圣的使命。俄狄浦斯王坚持要查出杀害先王的凶手,却不知道凶手就是自己,更不知道先王就是自己的父亲;阿喀琉斯坚持要为战士的尊严和荣誉而战,即使战斗的注定结果是献出自己的生命;赫克托耳坚持要出门迎战阿喀琉斯,即使他知道战斗根本无法取胜。李煜被俘之后,开始发出对宇宙对人生的最后追问。他们执行得越执着,也就离他们的末日越近。

悲剧就像死亡的阴影一样,把人的生存最苦痛、最残酷的一面凸现出来。悲剧就是让人们正视死亡,正视人生痛苦。但是悲剧又不是让人沉沦,“它不能把复活的个人的死亡看成整个世界不可挽回的毁灭,同时,又坚信宇宙是坚固的、永恒的、无止境的。”(鲍列夫《悲剧》)

于是,屈原悲凉地抬起头,向着天空,一口气提出了172个问题;于是,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仍然要执着地完成他的《史记》;于是,李白在被斥退之后,仍然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而李煜,在面对这无边的愁绪时,用宋词的嗓音,轻轻吟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清代沈雄在《古今词话》中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司马迁也早说过:“《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报任安书》)李煜前期词尚未脱花间词之藩篱,风格绮丽柔靡,而亡国之后的词作则是一首首泣尽以血继之的绝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样的气象,断非花间词人所能显出;“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这样的情怀,没有切身体验的人怎能感觉得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沉痛,古今又有几人能体味得出?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是这种人,他们承担了常人无法承担的苦难,然后将苦难下的挣扎和呻吟化为文字、画面和旋律,而当多年之后承受了相似苦难的人们看到他们的艺术品时,会从这些文字、画面和旋律中获得慰藉,得到安抚。换言之,他们是用自己的毁灭为代价,成了后世无数痛苦人们的代言人。所以王国维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李煜用自己悲剧的生命,为后人所有生命的沧海桑田做了注脚,为后来所有的天翻地覆做了代言,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这悲剧提纯、升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永垂不朽。

王国维对李煜评价极高,他说:“温飞卿(温庭筠)之词,句秀也;韦端己(韦庄)之词,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词,神秀也。”他还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