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24节(第3/5页)


“从那时起,我一看到那本《谢克斯旅行指南》就十分反感。从那时起,我就讨厌法院、死刑和处决。我震惊地发现,我父亲可能已参与过多次这样的谋杀,而且每逢这种日子他就起得特别早。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把闹钟上好了发条。我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母亲,不过我对她作了更仔细的观察,于是我明白他俩之间已没有丝毫感情,我母亲是在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这就使我原谅了我的母亲,正像我当时所说的那样。过了一些时候,我懂了,对她也无所谓原谅,因为我母亲在结婚前家里很穷,是贫穷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您现在一定在等我说这句话:我当时立刻就离家出走了。不,我在家里还呆了好几个月,几乎一年左右。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内心很痛苦。一天晚上,我父亲又找他的闹钟了,因为他第二天要早起。那天一整夜我没睡着。第二天当他回家时,我已经走了。接下来的事,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父亲派人四处找我,于是我就去见他,我什么也没向他解释,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要是他逼我回家,我就自杀。他生性较温和,终于同意我离去,不过他发表了一通议论,认为这种想无拘无束地生活的行为是很愚蠢的(他是这样理解我的行为的,而我一点也没有反驳他),他还忍住真诚的眼泪向我百般嘱咐。以后,隔了很久,我才经常回家去看望我的母亲,同时也见到了他。我想,这些接触也就使他满足了。至于我,我对他并不怨恨,只不过心里有点惆怅。当他去世的时候,我就把母亲接来跟我一起过日子,要不是她后来也去世的话,她现在还跟我住在一起。
“我之所以把这段开始的经历讲得那么冗长,这是因为它正是一切的起点。现在我要讲得快一点。从十八岁那年起,我离开了富裕的环境,过着贫穷的生活。为了糊口度日,我干过许多差使。一切总还算顺利。但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是死刑。我要替这个红棕色的猫头鹰算一笔账。因此,我曾经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搞过政治。总而言之,我不想成为一个鼠疫患者。我曾认为,我所处的这个社会是建筑在死刑的基础上的,因此我同这个社会作斗争,就是同谋杀作斗争。我曾经是这样想的,别人也曾经对我这样说的,而归根结底,这种观点也是基本上正确的。于是,我就跟其他一些我所爱的、而且至今一直爱着的人们站在一起。我就这样坚持了很久。在欧洲,无论哪一个国家发生了这类斗争,其中都有我的份儿。好吧,这就不说了。
‘当然,我当时懂得,我们偶尔也判人死刑。但是,人们告诉我,为了实现一个再也没有人杀人的世界,这些人的死是必要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这是对的,不过无论如何,现在我恐怕不能坚持这类真理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我当时是犹豫不决的。但那时我总想着这只猫头鹰,因此就能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一次处决(那是在匈牙利),于是,童年时在法庭里所遇到的这种使我晕头转向的场面又一次使我(当时我已成人)视线模糊起来。
“您从来也没见过枪毙人吧?没有,当然步,旁观者一般是邀请的,而且观众也是事先经过选择的。结果您只能停留在图画和书本中的权写水平上:眼睛蒙上布条,人捆绑在木柱上,远处几个兵士。告诉您,不是这么回事!恰恰相反,执行处决的行刑队站在离犯人一米半远的地方,这个你知道吗?要是犯人向前走两步,他的胸口就会碰到士兵们的长枪!这个您知道吗?在这么近的距离,士兵们把子弹集中打在他的心脏区,就会打出一个可以把拳头伸进去的口子!这个您也知道吗?不,您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因为人们是不谈这些细节的。对鼠疫患者来说,人的睡眠要比生命更为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不应该去打扰这些正人君子的睡眠。只有风格不高的人才会这样做,而风格在于不要坚持己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好好睡过。我就是风格不高,不断地坚持己见,也就是说,不停地想着这些事。
“于是,我懂得了这样的事实:在自己满心以为是在理直气壮地与鼠疫作斗争的漫长岁月里,自己却一直是个鼠疫患者。至少,我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了解到,我已经间接地赞同了千万个人的死亡,甚至促成了这一死亡,因为我赞成最终导致死亡的一切行动和原则。别人好像并不因此而感到内疚,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从来也不主动地谈到这些。而我却一想起就喉咙哽塞。虽然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我还是孤独一人。有时候我向他们倾诉我内心的不安时,他们却对我说,应该考虑的是目前引起争论的问题,他们还向我灌输一些常常是很感动人的道理,硬使我接受我所无法接受的东西。不过我回答说,在这些情况下,那些穿着红色法衣的大鼠疫患者也会振振有词,讲出一些令人信服的道理来,而如果我同意小鼠疫患者所提出的那些不可抗拒的理由和迫不得已的情况,那么我就不能否定大鼠疫患者所讲的同样理由。他们向我指出,如果要附和这些穿红色法衣的人的话,有个好办法,那就是让他们去垄断判刑的权利。不过,我当时心想,要是让了一次步,那么就得一直让步到底。看来历史也证实了我的这种想法,今天他们不是都在争先恐后地杀人吗?!他们都杀红了眼,而巨他们也只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