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21页)



于连问她从数学里体验到了什么,她说她得到了慰藉。

“是‘畏惧’吧,我看这个词可能更合适。”他说。

“这也是它的一部分。”

她说,数学公理的不变性,不随意也不模糊,可以让人从中找到安慰。虽然知道答案难以解出,但它们总能被发现。它们就在那儿,等待着,终究会有人拿着粉笔,把它们潦草地写出来。

“你想说的是,它与生活完全不同。”他说,“生活中的问题不是没有答案,就是答案太多,怎么也理不清。”

“我有那么透明吗?”她大笑起来,用餐巾挡住自己的脸,“我觉得自己好白痴。”

“一点也不。”他说。他扯掉了餐巾,“一点也不。”

“像你学生是吧。我肯定让你想起学生来了。”

他又问了些问题,帕丽从中看出,他对解析数论有相当的了解,而且至少是附带着的,他也通晓卡尔·高斯和伯恩哈德·黎曼。两人一直聊到天黑。他们喝了咖啡,接着是啤酒,不过瘾,又喝了葡萄酒。然后,实在没法再拖下去的时候,于连靠近了一些,用一种礼貌的、很有责任感的语气说:“告诉我,妮拉怎么样?”

帕丽猛吸了一大口气,腮帮子鼓着,慢慢把这口气吐出。

于连会心地点着头。

“她的书店可能开不下去了。”帕丽说。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这些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她可能不得不把书店关掉。别看她不想承认,但肯定会很痛苦。对她的打击肯定蛮大。”

“她还在写作吗?”

“早不写了。”

他很快换了话题。帕丽如释重负。她不想谈妈芒,也不想谈她的酒瘾,还有苦口婆心劝她继续服药的事。帕丽想起了那些尴尬的目光,每次她和于连独处,而妈芒在隔壁房间换衣服的时候,于连便看着帕丽,她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妈芒肯定感觉到了。难道就是这个原因,让她和于连分了手?如果是这样的话,帕丽隐隐约约地觉得,她这么做倒更像是个嫉妒的情人,而不是要保护女儿的母亲。

几个星期之后,于连请帕丽搬去和他同住。他的小公寓位于左岸的第七区。帕丽答应了他。此时科莱特动辄伤人的敌意,已经让公寓里的气氛变得不适合居住了。

帕丽还记得在于连家和他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天。他们靠在沙发上,紧紧相挨。帕丽满心欢喜,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于连喝着茶,两条长腿搁在茶几上。他在读报纸末版上的一篇评论。唱机里放着雅克·布雷尔的歌。时不时地,帕丽把脑袋挪到他胸前,于连便低下头,轻轻吻一吻她的眼皮、耳朵,或者鼻子。

“咱们得告诉妈芒。”

她能感觉到于连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他合上报纸,摘下老花镜,把它们放到沙发扶手上。

“她需要知道。”

“我猜是吧。”

“你‘猜’?”

“不,不是。你说得对。你该给她打个电话。不过小心点。别请求她允许,也别要她祝福,肯定哪一样你都得不到。告诉她就行了。而且让她明白,这不是讨价还价。”

“你说得倒容易。”

“嗯,也许吧。还有,别忘了妮拉是个报复心很强的女人。很遗憾我这么说,但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分了手。她报复心强得惊人。所以我知道。这对你可不容易。”

帕丽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一想到这事,她心里便揪得慌。

于连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背。“别太较真了。”

第二天,帕丽给她打了电话。妈芒已经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科莱特。”

果然,帕丽想。“我正要告诉你来着。”

“我知道你会。你这不就告诉我了吗?这种事瞒不住的。”

“你生气了?”

“我生不生气要紧吗?”

帕丽站在窗前,伸出一根指头,心不在焉地放到于连破旧的烟灰缸上,摸索着它蓝色的镶边。她闭上眼睛。“不,妈芒,不要紧。”

“哼,我倒真想告诉你,那事儿无所谓,伤不了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才怪。”

“为什么我想伤害你,妈芒?”

妈芒大笑起来。一种空洞而难听的声音。

“有时我看你啊,在你身上看不到我自己。当然看不到嘛。话说回来,我想这也不意外。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帕丽。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觉得你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