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14页)



从旧金山国际机场驱车回家的路上,伊德里斯带着怀恋,想起了喀布尔疯狂的交通乱象。现在驾驶着雷克萨斯,沿101号高速公路向南,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路上秩序井然,路面连个坑都没有,总是不缺少辅助的交通标志,人人礼貌有加,亮灯示意,主动让车。在喀布尔,他和铁木尔曾把生命交托给那些视死如归,乳臭未干的出租车司机,一想到这儿,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娜希尔坐在前座,问题一个接一个。喀布尔安全吗?吃得怎么样?他病过吗?照片,录像,什么都拍下了来吗?他尽力回答,向她描述炸毁的学校,住在残垣断壁下的流民,乞丐,淤泥,时断时续的供电,可他仿佛在描述音乐。他没办法让这些事鲜活起来。喀布尔那些生机勃勃、令人心动的细节——比如那座废墟里的健身房,窗户上画着施瓦辛格。如今他正在忘掉这些细节,在自己听来,这些描述不过是泛泛而谈,清汤寡水,如同美联社一篇寻常的报道。

后座上的两个孩子只听了很短的一会儿,至少假装在听,算是迁就他。伊德里斯能感到他们的厌烦。然后八岁的扎比便求娜希尔放电影。勒马尔大两岁,虽然努力多听了一小会儿,但没过多久,伊德里斯便听到,他的任天堂DS传出了赛车游戏低低的轰鸣。

“你们俩怎么回事?”娜希尔训他们,“爸爸刚从喀布尔回来,你们就不好奇吗?什么问题都不问他吗?”

“没关系。”伊德里斯说,“别管他们了。”可他们的漠不关心的确让他恼火。只是由于遗传上的好运,才让他们获得了与生俱来的特权,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他觉得自己和家人之间突然产生了一道裂隙,就连娜希尔也是如此,她问起他的旅行,总是围绕着餐馆和自来水的缺乏。现在他用责备的目光看待他们,一如他刚到喀布尔时当地人对他的看法。

“我饿死了。”他说。

“想吃什么?”娜希尔问,“寿司,意大利式的?橡树岭那边有家新馆子。”

“去吃阿富汗菜吧。”他说。

他们去了亚伯烤肉馆。它位于圣何塞东城,离老贝里耶萨跳蚤市场不远,老板阿卜杜拉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留着八字胡,两只手看上去特别有劲儿。伊德里斯给他看病,也给他妻子看过。看见伊德里斯一家子走进饭馆,他便从柜台后面招手。亚伯烤肉馆是个很小的家庭买卖,只有八张桌子,盖着塑料台布,上面常常黏乎乎的,菜单是过塑的,墙上贴着阿富汗海报,角落里有台旧的冷饮售货机,当年叫“汽水柜”。阿卜杜拉负责招呼客人,打理柜台,搞卫生。他妻子苏丹娜在后厨干活,她才是这饭馆的顶梁柱。伊德里斯看到,她这会儿就在厨房,弯着腰,忙活着。她头发塞在帽网里,水汽弄得她眯起了眼。两口子告诉过伊德里斯,她和阿卜杜拉是七十年代末在巴基斯坦结的婚,当时共产党已经接管了祖国。1982年,他们在美国获得了庇护,女儿帕丽在同年出生。

现在帮他们点菜的就是帕丽。她很温和,懂礼貌,继承了她母亲白皙的皮肤,目光中流露着同样的果敢。她还有一副奇妙的,不成比例的身材,上身苗条而秀美,腰以下却骤然丰腴,大屁股,大粗腿,大肥脚。现在,她穿着一件常穿的宽松短裙。

伊德里斯和娜希尔点了羊肉、糙米饭和波拉尼烙饼。儿子们勉勉强强,要了拖鞋烤肉,他们在菜单上找来找去,只有这东西最像汉堡里的肉。等着上菜的时候,扎比告诉伊德里斯,他所在的足球队打进了决赛。他踢右边锋。比赛时间是星期日。勒马尔说,星期六他要表演吉他独奏。

“你弹什么?”伊德里斯懒洋洋地问。他觉得时差反应开始上头了。

“《把它涂黑》⑧。”

“很酷。”

“不知道你练得够不够。”娜希尔说,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责备。

勒马尔把手里卷来卷去的纸巾往下一放。“妈妈!什么呀?你看见我每天忙什么了吗?多少事要做呀!”

饭至中途,阿卜杜拉走过来,一边向他们问好,一边用腰里的围裙擦着手。他问饭菜好不好吃,是否再要点什么。

伊德里斯告诉阿卜杜拉,他和铁木尔刚从喀布尔回来。

“铁木尔江去哪儿了?”阿卜杜拉问。

“跟往常一样,不是什么好地方。”

阿卜杜拉咧开嘴笑了。伊德里斯知道他多么喜欢铁木尔。

“烤肉买卖怎么样?”

阿卜杜拉叹了口气。“巴希里大夫,如果真要让我诅咒谁,我会对他说:‘但愿真主赐你一个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