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5/20页)



我走进餐厅,坐到玻璃桌边,闭上眼睛。马科斯先生,我没法告诉您我在那儿坐了多久,一动不动,直到我听见楼上发出了响动。我睁开眼,看到阳光已经转暗,便站起来,灌了一壶水,烧水沏茶。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说我有个惊喜给他。那是五十年代末,还要过很长时间,喀布尔才会有电视可看。那些日子里,他和我玩扑克来打发时间,后来下象棋,他教我,下起棋来,慢慢地我也能露一小手。我们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上阅读课。实践证明,他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我朗读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听,要是读错了,他就轻轻摇一摇头。再来。他说。那个时候,久而久之,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有了相当惊人的改善。再读一遍,纳比。1947年,他刚雇我的时候,我多多少少也算是识字的,这得多亏谢基卜毛拉,可是通过苏莱曼的辅导,我的阅读才真正有了提高,写作能力也因此大为进步。他教我,当然是为了帮我,可是他给我上课也有自私的成分,因为现在我能读他喜欢的书给他听了。不用说,他自己也能读,可是只能读一小会儿,因为他很容易疲倦。

如果我忙于家务,陪不了他,他自己就没什么好干的了。他听听唱片,但往往也只能看看窗外,看鸟儿在树上飞落,看天,看看云朵,听孩子们在街上嬉闹,听水果贩子牵着驴,吆喝着:樱桃咧!新鲜的樱桃!

我告诉他有个惊喜的时候,他就问我什么惊喜。我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跟他说,咱们得先下楼。那段时间,我不用怎么费劲,就能把他抱起来,因为我还年轻,有力气。我轻而易举地托起他,把他抱进客厅,轻轻放到沙发上。

“行了吗?”他问。

我把轮椅从门厅推了进来。我已经为这事劝了他一年多,可他总是顽固地拒绝。现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回来再说。他马上摇起了头。

“是因为邻居吗?”我问,“你是怕听到人家议论你吗?”

他吩咐我,把他弄回楼上去。

“听着,我才不管邻居怎么想,怎么说呢。”我说,“这样,咱们今天要做的,就是去散个步。天气蛮好的,所以我们要去散散步,你和我,就是这样。如果咱们不走出这房子,我就要憋出毛病来了。如果我疯了,你怎么办?哎呀行了,苏莱曼,别哭了。你就像个老婆子。”

他这会儿又哭又笑,嘴里还在说着:“不要!不要!”可我已经把他抱了起来,放进了轮椅。我拿毯子给他盖好,推着他出了大门。

应该在这儿说一下,一开始,我确实给自己找过继任者。找人的事我没告诉苏莱曼。我觉得最好还是先找到合适的人选,然后再跟他说。来打听工作的人不少,我到房子外面和他们见面,以免让苏莱曼生疑。可是找人找到后来,问题远比我预想的要多。有些应征者明显就是扎希德一路的货色,我跟这种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什么味儿,我马上就能闻得出来,所以当场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还有些人没有必需的厨艺,我以前说过,苏莱曼是个相当挑剔的食客。另外一些人不会开车。许多都不识字,这是个很严重的障碍,因为习惯已经养成,每天黄昏前,我都要给苏莱曼读书。我发现有些人没耐心,如果要照顾苏莱曼的话,这就是另一个严重的缺陷,因为他很容易动怒,有时候会耍小孩子脾气。还有些人,我凭直觉感到,他们缺乏必要的性情,来承担手头这份艰巨的工作。

于是三年过去了,我还留在这宅子里,还在不停地跟自己说,只要我觉得能把苏莱曼的命运交到可信赖的人手里,我就考虑离开。三年过去了,还是我在给他擦洗身子,用一块湿布,两天擦一次,还是我在给他刮脸,剪指甲,理发。我喂他吃东西,扶他躺便盆,再给他擦干净,就像人家收拾婴儿一样,我也得给他垫尿布,尿布脏了我来洗。在那段时间里,由于亲密无间和例行公事,我们之间发展出了一种无需开口的语言,而且不可避免地,一种以前难以想像的不拘礼节,已经慢慢渗入到了我们的关系里。

一旦我让他接受了轮椅,早晨散步的老习惯便恢复了。我把他推出家门,推到街上,一边走,一边跟路过的邻居们打招呼。其中有位年轻的巴希里先生,刚从喀布尔大学毕业,去了外交部工作。他和他哥哥带着各自的妻子,搬进了一幢两层的房子,就在我们家马路对面,隔着三户人家就是。有时我们在早上碰到他,他正在暖车,准备去上班,我总要停下来,开几句玩笑。我经常推着苏莱曼去沙尔瑙公园,坐在榆树的树荫下,看人来车往——出租车司机举起大巴掌,猛拍车喇叭,自行车叮叮作响,驴儿欢叫,行人找死,跟公共汽车抢道。在公园里,在公园外,苏莱曼和我,我俩成了常见的一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常常停步,和卖杂志的摊主、卖肉的屠户说说笑笑,跟指挥交通的那些年轻警察,我们也能逗上几句。我们还和那些倚着挡泥板、等人坐车的司机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