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3/41页)

复活节周。在肯辛顿(9)二十世纪中期修建的大街上,俄国东正教教堂的大门红彤彤地敞开着。明亮的教堂内香烟缭绕,虔诚的信徒在行跪拜礼。大厅很大,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几位牧师正在专心致志地主持仪式。少数几位信徒正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弓着身子磕头。人数确实不多,但都是真正的信徒。这就是现实。我理解了现实。然而,大多数人都置身于某一宗教,只有少数人不信教。不信教?哦,对于不信上帝的现代人来说,这个词真令人好笑!当其他的人顶礼膜拜时,我就站在一旁。我,固执而渺小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也在弯曲,尽管我是惟一站着的人。牧师都很严肃,很和气,都是男性。还有几个无忧无虑,脸色苍白的小男孩,看上去都很虔诚,很严肃。教堂里回荡着嘹亮的俄罗斯男性的歌声。我的膝盖软弱无力……我发现自己也在下跪。我平时一贯自我标榜的渺小而独立的个性哪里去了?我并不在乎这个。我理解了更深层的东西。我发现那几位表情严肃的牧师的影子在我的泪眼中晃动着,逐渐模糊起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于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逃出了那个地方。这里不属于我。这种庄严不属于我……我是不是再也不把自己当做一个无神论者,而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一想到那几位牧师的虔诚劲,我便觉得“无神论者”这个字眼是那么的贫乏无趣!“不可知论者”是否比“无神论者”多一层意思?鸡尾酒会快赶不上了。没关系,伯爵夫人不会注意到我的。我觉得作皮雷里伯爵夫人是件很不幸的事……她曾经作过四个著名男人的夫人,如今还不是在走下坡路吗?但我想,为了对付这残酷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有个小小的面具。房间里与往常一样挤满了伦敦文学界的精英。一眼就看见了我的亲爱的哈里。我非常喜欢这些身材高大、眉毛淡淡的英国男人——他们都很高贵。在鸡尾酒会那毫无意义的喧哗中,我们交谈着。他建议我根据《战争边缘》编一个剧本,这剧本不用偏袒任何一方,只要着重写出殖民地的基本悲剧和白人的悲剧就行。当然,它反映的是真实的……与白人困惑的现实相比较,那贫穷、饥饿、营养不良、无家可归、失意潦倒又都是些什么东西呢?(他说话很机敏,充满真正的理性,这是英国男子的一种说话风格,比任何女性的说话更具直觉性。)听他说话,我开始更好地理解了自己的作品。我想起了一英里以外那座俄国教堂里的那些因尊崇更深层的真理而顶礼膜拜的人们。我的真理在哪里呢?唉,没有啊!但我已决定从今往后要把自己当做一个不可知论者,而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明天我要跟我亲爱的哈里共进午餐,并讨论剧本的事。我们分手时,他十分灵巧地捏了捏我的手,那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感觉。我回到家里,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更接近了现实。我默默地爬上那张新换了被单的床。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每天都有干净的床铺睡。哦,当你洗完澡,钻进凉爽而干净的床单,躺着等待进入睡乡时,你感官上(不是性)悄悄涌起的是一种何等愉悦的快感呀!啊,幸运的,渺小的我呀……

复活节日。

与哈里共进午餐。他的住处多舒适!他已根据自己的想法为剧本拟就了一个提纲。弗莱特先生是他的好朋友,他觉得他可以出演主角。当然,还得找一个赞助人,但这不会有困难。他建议对故事稍加修改。一个年轻的白人农庄主遇到了一个非常美貌聪慧的非洲女孩。她的家人都是粗俗的土著人,他于是想教育她,培养她,但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并爱上了他。后来,当他好心好意地向她解释自己对她的真实意图时,她大发雷霆,恶言恶语地咒骂他,奚落他。他耐着性子忍受着这一切。但女孩去了警察局,对警察说他想强奸她。他默默地忍受社会上的种种诽谤。他去了监狱,只用目光谴责她,而她则羞愧地把脸转了开去。这可以成为一部真正震憾人心的戏剧!据哈里说,它能象征性地鞭挞白人所怀有的精神优越感,这种心理状态是历史所造成的,它已将非洲拖入野蛮的深渊。事实确实如此,他的想法很感人,很新颖。敢于逆潮流而动才是大丈夫。我告别哈里步行回家,现实像长了白色翅膀的鸟撞击着我的心胸。我迈着小步行走,以便不让这美妙的精神体验白白溜走。洗过澡,干干净净地上了床,开始阅读哈里借给我的书《基督的模仿》。

我觉得,我的那份日记写得有点过分,但詹姆斯不这样看。他完全相信它的真实性。事实上詹姆斯是对的,但不幸的是,我在最后一刻变得极度的敏感,并决定保护自己的隐私。鲁贝特给我写来一封短笺,说他完全能理解。某些经验确实过于个人化,不便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