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5/6页)

若是问起她在那儿的生活,她用欢快的语气搪塞过去。

我在这里很好,阿姨,我很好。

那些孩子欺负你吗?

没有,妈妈。他们都很好。

你吃饭了吗?晚上睡觉了吗?

吃了,也睡了。是的。我们昨晚还吃了羊肉。也可能是上个星期吃的。

当阿兹莎这样说话的时候,莱拉觉得她像是一个小小的玛丽雅姆。

这次阿兹莎说话有点磕巴。这是玛丽雅姆先发现的。不是很明显,但能察觉出来,当她说到发音以T开头的字时尤其如此。莱拉问察曼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说:“我想她一直是这样的。”

那个星期五下午,他们带着阿兹莎离开恤孤院,让她去跟在公共汽车站等他们的拉希德见上一面。看到他的父亲,察尔迈伊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在莱拉怀里扭来扭去。阿兹莎和拉希德打招呼的口气很生硬,不过并没有敌意。

拉希德说他们应该快点来,再过两个小时,他就得回去上班了。他在洲际饭店找了一份门卫的工作,这是他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工作时间是每周六天,从中午到晚上八点。拉希德的职责是替客人开车门和提行李,清扫偶尔溅在地上的液体。有时候,等到一天的工作结束,自助式餐厅的厨师会让拉希德带一些剩菜回家——只要他不把这件事说出去。通常是一些浸在油里的冷肉丸,外壳变得又干又硬的炸鸡翅,变得难以嚼动的贝壳意粉,坚硬的、混着沙子的米饭。拉希德曾经答应莱拉,等他存够钱就把阿兹莎接回家。

拉希德穿着他的制服,酒红色的涤纶西装,白色的衬衣,用夹子夹住的领带,遮住他一头白发的大盖帽。穿着这身制服,拉希德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看上去脆弱而迷茫,几乎不露一点凶相,反而让人觉得他很可怜。就像一个对生活施舍给他的屈辱照单全收的人。一个老实得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可佩的人。

他们乘坐公共汽车到“泰坦尼克城”。他们走进河床,两边是临时摆在干涸堤岸上的摊档。他们沿着桥边的阶梯朝下走,看到一个赤足的男人被吊死在起重机上,他的耳朵被切掉了,脖子垂在一根绳子的末端。他们走进了喀布尔河,周围到处是招徕生意的商人,兑换外币的人,满脸疲惫的非政府组织工作人员,卖香烟的小贩,还有一些蒙着脸的妇女将伪造的抗生素处方给过往的行人看,跟他们讨钱去开药。挥舞着皮鞭、嚼着烟草块的塔利班在泰坦尼克城里面巡逻,随时准备给那些放肆的笑声和未曾遮住的脸庞一点教训。

有个卖玩具的小摊夹在一个卖外套的地摊和一个卖假花的档口之间,察尔迈伊在玩具摊挑了一个橡胶篮球,上面画着黄色和蓝色的螺旋花纹。

“你挑一件吧。”拉希德对阿兹莎说。

阿兹莎没有反应,她尴尬得浑身僵硬。

“快点,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得上班了。”

阿兹莎选了一个投币糖果机——投一枚硬币便会吐出一颗糖果,打开机器下面的小门便可以把硬币取出来。

当小贩说出价钱的时候,拉希德双眉一扬。他跟小贩讨价还价。最后,拉希德恶声恶气地对阿兹莎——好像跟他讨价还价的人是她——说:“把它放回去,我买不起。”

回去的路上,越接近恤孤院,阿兹莎的兴奋就减弱一分。她双手不再挥舞。她的脸色变得沉重。每次都是这样的。现在轮到莱拉说个不停了,玛丽雅姆也会插嘴说几句。莱拉会紧张地笑着,慌张地用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来填满那令人忧伤的安静。

后来,等到拉希德和他们道别、乘坐公共汽车去上班之后,莱拉看着阿兹莎挥手和他们道别,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恤孤院后院的围墙走过去。她想起阿兹莎的口吃,想起阿兹莎刚才跟她谈到的断层和地壳深处猛烈的碰撞,想起她说有时候地面上的我们只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

“走开,你!”察尔迈伊大喊。

“嘘,”玛丽雅姆说,“你在朝谁大喊啊?”

他伸出手指着。“那边。那个人。”

莱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房子的前门有一个人,斜倚在门口。当看见她们走过去时,他把脑袋扭开了。他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趔趄地向他们迈上几步。

莱拉站住了。

她喉咙发出一声哽咽。她的膝盖发软。莱拉突然想——突然需要——抓住玛丽雅姆的手臂,抓住她的肩膀,抓住一些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能够让她依靠。但她没有。她不敢。她丝毫不敢动弹。她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他只是一个在远方闪闪发亮的奇迹,生怕他只是一个稍微扰动就会消失的脆弱幻景。莱拉纹丝不动地站着,看着塔里克,直到喘不过气来,直到眼睛一眨眼就发痛。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又睁开之后,他居然还奇迹般地站在那儿。塔里克依然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