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3页)

在喀布尔,尤其在喀布尔西部,炮火造成了很大的破坏,一缕缕黑色的烟雾从积雪盖顶的建筑物上方袅袅飘散。大使馆关门大吉。学校停课。拉希德说,在医院的候诊室,受伤的人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而在手术室中,手脚在没有麻醉的状态下被切除。

“别担心,”他说,“跟我在一起你很安全,我的花儿。要是有人试图伤害你,我会把他的肝掏出来,逼他吃下去。”

那年冬天,不管莱拉转向哪个方向,总有墙壁挡住她的路。她渴望地想起儿时开阔的天空,那些和爸爸一起去看风筝大赛、陪同妈妈去曼戴伊市场购物的日子,那些和吉提、哈西娜一起自由自在地走在街头、谈论男孩的日子。那些和塔里克相处的日子,他们在某条溪流的堤岸上,屁股下面坐着一大片苜蓿,交换谜语和糖果,看着太阳下山。

但想起塔里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在她把思念切断之前,她总是看到他躺在一张病床上,离家万里,烧伤的身体插满了管子。一阵撕心裂肺的哀痛将会从莱拉的胸膛升起,就像这些天不停地在她喉头翻滚的胆汁那样。她的双腿将会软弱无力。她得扶住某样东西才能站稳。

莱拉这样度过1992年的冬天:打扫房间,擦拭她和拉希德共享的卧房那四面南瓜色的墙壁,在屋外用大铜盆浆洗衣服。有时候,她仿佛灵魂出窍,在头顶看着自己,看到她自己蹲在铜盆旁边,衣袖卷到手肘,粉红的双手将肥皂水从拉希德的内衣上拧出来。她会茫然失措,四下环顾,好像一个逃过海难的幸存者,放眼望去看不到海岸,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

每当天气太冷、不能到屋外去的时候,莱拉就在房子里面晃荡。她不洗脸,也不梳头,用一个指甲抵着墙壁,沿走廊走过去,又走回来,走下楼,又爬上来。她走啊走,直到撞见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冷漠地看她一眼,继续把一个甜椒的果柄切下来,将一块肉上面的脂肪割掉。房间中会充满一阵伤人的沉默,莱拉几乎能看到无言的敌意像沥青上蒸腾的热浪那样从玛丽雅姆身上发散出来。她会退回她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纷飞的大雪。

有一天,拉希德带她去他的鞋店。

他们一起出门,拉希德走在她身边,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肘。对莱拉而言,到外面的街道上来变成了一种逃避伤害的活动。她的眼睛仍在适应布卡那栅格状的狭窄视野,她的双脚依然不断踩到裙边。她走路的时候总是担心会绊倒和摔倒,或者踩进地面的坑洼把脚崴了。尽管如此,掩盖了她的真面目的布卡依然给她带来一些安慰。这样的话,就算碰到她的老熟人,她也不会被认出来。她将无须看着他们为她沦落到如此地步、为她那些远大的抱负都已经烟消云散而露出惊奇、怜悯或高兴的眼神。

拉希德的鞋店比莱拉想像中的更加宽敞和明亮。他让她坐在那张凌乱的工作台后面,工作台上散落着废旧的鞋跟和一些用剩的皮料。他给她看他的铁锤,给她看砂轮是如何运转的,激昂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

他摸了摸她的肚子,不是隔着衬衣摸,而是把手伸到衬衣下面,他的指尖像树皮般冰冷而粗糙,摸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莱拉记得塔里克的手,柔软而有力;也记得他手上清晰可见的弯曲血管,她总是觉得那些血管很迷人,很有男子气概。

“肚子大得这么快,”拉希德说,“肯定是个男孩。我的儿子将会是一个英雄好汉!跟他父亲一样。”

莱拉拉下她的衬衣。他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心里充满恐惧。

“你跟玛丽雅姆相处得怎么样?”

她说她们相处得很好。

“很好。很好。”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们已经真的打起架来了。

那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莱拉走进厨房,发现玛丽雅姆不停地打开抽屉,再用力把它们关上。玛丽雅姆说她在找一把她用来搅米饭的长木勺。

“你把它放哪里了?”她转过身来质问莱拉。

“我?”莱拉说,“我没碰过它。我很少到这里来。”

“我注意到了。”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这是你自己想要的,你别忘了。你说一日三餐由你来做。但如果你想改变……”

“那你是说它生出几条腿自己走掉了。得。得。得。得。事情就是这样的,对吧?”

“我说的是……”莱拉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要是在平时,她能够迫使自己忍受玛丽雅姆的嘲笑和指责。但那天她的脚踝肿了起来,脑袋发痛,心也疼得难受。“我说的是或许你把它放错地方了。”

“把它放错了?”玛丽雅姆打开一个抽屉。它里面的铲子和菜刀叮当做响。“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几个月?我在这座房子住了十九年,亲爱的小姑娘。自从你还把屎拉在尿片上的时候起我就把那把勺子放在这个抽屉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