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六节(第3/7页)

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

“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的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个这样的男子?呵!不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彩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婬*欲。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艾玛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就像是个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个鬼鬼祟祟、秃头红脸的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说是卢昂的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把绿色*长外套衣袋上的别针取下。别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由于她几次拒绝付款,勒合就把帐单转给万萨尔了。

她打发女佣人去找勒合。他不能来。

那个陌生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又粗又黄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带着莫明其妙的神气问道:

“我怎么回万萨尔先生的话呢?”

“那么,”艾玛答道,“就说……就说我手头没有钱……下星期再来吧……请他等几天……好不好?下星期再来。”

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付通知书;一看到贴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几次三番出现了用粗体字写的“比希执达员哈朗”的名字,她吓得这样厉害,赶快跑去找布店老板。

她看见他在店里,正用绳子把一个包裹捆起来。

“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勒合一边说,一边只管继续打他的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驼背女孩子做他的帮手,她既当伙计,又当厨子。

然后,他抱着木头鞋,踩得铺子里的地板嘎吱响,把包法利夫人带上了楼,领进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松木大书桌,桌上放了几本大帐簿,横压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保险拒,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头,体积很大,里面装的当然不止是票据和现金。事实是勒合先生借贷要收低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特利耶老头的金耳环,都装在拒子里,可怜的老头子最后不得不卖掉家私,在坎康普瓦买,买下了一家存货不多的小杂货店,后来害了重伤风、死在杂货铺的黄烛当中,脸比蜡烛还黄。

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垫子上,问道:

“有什么事呀?”

“你看。”

于是她拿出通知书来。

“唉!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生气了,说他答应过不转让她的借据。

他并不抵赖。

“不过我也是刀搁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

“现在会怎么样?”她又问道。

“啊!那倒简单:先是法庭判决,然后扣押……;就算‘完了’!”

艾玛恨不得要打他一顿。但她忍气吞声地问:有没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哈!你希望万萨尔大事化小。你不知道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呢!”

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听我说!直到现在,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于是他打开一本帐簿,

“你看!”然后他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

“你看……你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四十六法郎……而在四月……”

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说漏了嘴似的。

“我还没提你丈夫签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还有你的零碎帐,加上利钱,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

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总推说“万萨尔这家伙太坏”。再说,他手头一个钱也没有,现在谁也不还欠帐,简直是在他身上剥皮拔毛,像他这样一个开小铺子的可怜人,怎么能放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