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宝庆低着头,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着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这会儿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车上都高高地堆满了东西,一家家人家带着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车的人,骂骂咧咧,有的在哭。失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还带着嗷嗷叫的猪和咯咯的鸡。

一个人差点和宝庆撞了个满怀。他脸气得铁青,不但不道歉,还骂开了,“你们下江人,”他喊了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是你们招来的飞机。滚回下江去。”

宝庆不想跟他吵。显而易见,他说得不对。哪里是难民招来的飞机。他忘了那个人还在骂他,楞在那儿出神了。他一面走道,一面还在琢磨。可以写上一段鼓词,跟大家说说战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抗战。

突然之间,他倒在了地上。一个发了疯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这才看出来他已经走过了书场。

秀莲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孤单。“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走呢?到南温泉找大伯去吧。”

宝庆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说:“我们怎么走?城里找不到一辆洋车,一架滑竿,汽车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里没事了,再想办法。”“我现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给炸死,我就是怕听那声音。”

他摇了摇头。“我亲眼见的,江边的街道都着了火。走不过去——警察把路也给拦上了。明儿一早,我们再想办法。”

她疑惑地看着他,问:“唐家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颏儿直颤。“我走不过去。到处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双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儿还会有空袭吗?”

“谁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干笑了一声。“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儿去,我可不愿意再挨空袭了。”

二奶奶尖声叫着他们。虽然她一直在喝着酒,她的脸还是煞白的。“我不能在这儿等死,”她使劲嚷着,“动弹动弹,想点办法。”

“明儿一早,我们就上南温泉去,”宝庆说,他又疲倦,又紧张。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心里实在难过。

谁也没有睡。街上通宵挤满了人,都不敢去睡觉。谣言满天飞。每听到一起新的谣言,女人们就嚎啕大哭起来,听着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后更不堪设想了。每一起谣言,都会使那骚乱的人群更加不安,更悲苦。

到夜里两点,宝庆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楼,走到书场里——那是他心血的结晶,是他成名的地方。当班主的宝庆,在这儿走了运,有了一帮子熟座儿。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脑袋发木。贺幛、匾额还都挂在墙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一些,已经送到南温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长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现在还有什么用处?那边长条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二百套新买来的盖碗。他双手捧着光头。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没法把它们带走。一家人也许还得长途跋涉,才到得了南温泉。还可能有空袭。也许到了明晚上,整条街都会化为灰烬,一个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为他在别人家破人亡之际,赚了两个钱,所以才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脑门都是汗。他忽地抬起那满布皱纹的宽阔脸膛,笑了。有了命,还愁什么?几个茶碗算什么?他走到后台,把大鼓、三弦放进了一个布口袋里。看见这些宝贝,他好受了一点。只要有了它们,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到哪儿都可以挣钱吃饭。

他找来一张红纸,大笔书写了一张通知:“本书场停业三天。”他走到书场前面,把红纸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后台。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萨和祖师爷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吧!我日后一定多烧高香。”

完了他去叫醒家里的人,已经是三点了。秀莲翻了个身,眯缝着眼。“又有空袭?”她问道。宝庆忙说不是,告诉她该动身了。她象个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床。她的包早已打好,里面有两件衣服和积攒的邮票。二奶奶直打呵欠,提起了包。大凤躲在妈妈身后。她怕爸爸要她背鼓。“好闺女,”他恳求着:“帮我一把。三弦就够沉的了。”她满脸不高兴,但还是背起了鼓。宝庆锁上了书场的门。他站了一会,凝视着这个地方,满心的悲伤。他猛的转过身,跟着全家出发了。

一层薄雾笼罩着山城。成千的人仍旧挤在街上,脸发白,板着,惊惶失措。有的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着。宝庆一家走过的街道,还在燃烧。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屋烧焦了的骨架还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吐着火苗。他们从一堆堆瓦砾和焦木中间走过,到处都是难闻的焦味儿。间或看见一具尸体,不时看见一根孤零零的柱子竖在那儿。有一次,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一根柱子倒了下来,扬起一阵炽热的灰烬。他们加快了步伐,用手堵着鼻子,想避开那可怕的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