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第16/21页)

从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李子荣比马威多带着一点中国味儿。外国人心中的中国人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吧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是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荣的脸差不多正合“扁而肿”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点,外国人也许高抬他一下,叫他声日本人;(凡是黄脸而稍微有点好处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来高,而且两条短腿确乎是罗圈着一点。头上的黑发又粗又多,因脑门儿的扁窄和头发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头发以下,没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难看,可惜颧骨太平了一些。他的体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宽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点弯儿,站在那里老象座小过山炮似的。

李子荣算把外国人弄糊涂了:你说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脸真不能说是体面。(日本人都是体面的!)说他是中国人吧,他的黄脸确是洗得晶光;中国人可有舍得钱买胰子洗脸的?再说,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国人向来是哈着腰挨打的货,直着腰板,多么于理不合!虽然他的腿弯着一点,可是走起路来,一点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飞快,……外国老爷们真弄不清了,到底这个家伙是那种下等人类的产物呢?“啊!”李子荣的房东太太想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说:“决不是真正中国人;日本人?他那配!”

马威和李子荣还没松手,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儿进了门。李子荣慌忙跑进来,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让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铺子是两间的进身,一间是作生意的,一间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墙放着个保险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地方。保险箱旁边放着个小茶几,上面是电话机和电话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铜油儿,颇有点象北京的小洋货店的味儿。

“李伙计,”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伙计”这么两个字:“先沏壶茶来。”

李子荣抓了抓头上乱蓬蓬的黑头发,瞧了老马一眼,然后笑着对马威说:

“这里没茶壶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边去买;你有钱没有?”

马威刚要掏钱,马老先生沈着脸对李子荣说:

“伙计!”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难道掌柜的喝碗茶,还得自己掏腰包吗!再说,架子上有的是茶壶茶碗,你楞说没有?”马老先生拉过张椅子来,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电话机碰倒了。

李子荣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马老先生说:

“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帮过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时候,把买卖托付给我照应着;我不能不照着买卖作!喝茶是个人的事,不能由公账上开销。这里不同中国,公账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壶茶碗是为卖的,不是为咱们用的。”他又回过身来对马威说:“你们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你们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咱们也非照着这么走不可。”

“对!”马威低声说,没敢看他父亲。

“够了!够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马先生低着头说,好象有点怕李子荣的样儿。

李子荣没言语,到外间屋把保险箱的钥匙拿进来,开开箱子,拿出几本账簿和文书,都放在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马先生,这是咱们的账本子什么的,请过过眼,你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还能疑心你不诚实吗?”马老先生说。

李子荣笑了。

“马老先生,你大概没作过买卖——”

“作买卖?哼——”马老先生插嘴说。

“——好,作过买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成个小圈儿。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