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第13/21页)

温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仑,上楼来看;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正听见马先生对拿破仑报委屈。

“呕!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饭,我以为你出去吃饭呢!”

“没什么,还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一个先令一顿。”

“算我两个先令吧,多弄点!”

待了半天,温都太太给他端上来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几片面包,还有一点青菜。马先生一看东西都是凉的,(除了那壶茶。)皱了皱眉;可是真饿,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凉牛肉只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点没剩。吃饱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个沈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当牙签,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缝。

拿破仑还在那里,斜着眼儿等着马先生和它闹着玩。马先生没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边一卧。

温都太太进来收拾家伙;看见拿破仑,赶快放下东西,走过来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来,问它和马先生干什么玩来着。

马先生从一进门到现在,始终没敢正眼看温都太太;君子人吗,那能随便看妇人呢。现在她的头发上的香味,他闻得真真的。心里未免一热,跟着一颤,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温都夫人问他:北京一年开多少次“赛狗会”,中国法律上对于狗有什么保护,哈吧狗是由中国来的不是……

马先生对于“狗学”和“科学”一样的没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几句;反正找她爱听的说,不至于出错儿。一边说,一边放大了胆子看着她。她虽然已经差不多有三十七八岁了,可是脸上还不显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干净抹腻,更显得年青一些。

他由静而动的试着伸手去逗拿破仑。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马先生的手差点儿没贴着她的胸脯儿。——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阵明白,把椅子让给温都太太坐,自己搬过一只小凳儿来。两个人由狗学一直谈到作买卖,她似乎都有些经验。

“现在作买卖顶要紧的是广告。”她说。

“我卖古玩,广告似乎没用!”他回答。

“就是卖古玩,也非有广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辩论而承认,反倒吓了她一跳。她站起来说:

“把拿破仑留在这儿吧?”

他知道拿破仑是不可轻视的,连忙接过来。

她把家伙都收拾在托盘里,临走的时候对小狗说:

“好好的!不准淘气!”

她出去了,老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卧椅上一躺又睡着了。

…………

马威到六点多钟才回来,累得脑筋涨起多高,白眼珠上横着几条血丝儿。伊牧师带他先上了伦敦故宫,(就手儿看伦敦桥。)圣保罗教堂和上下议院。伦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师只带他逛了这三处,其余的博物院,美术馆,动物园什么的,等他慢慢的把伦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圣保罗教堂的时候,伊牧师就手儿指给马威,他伯父的古玩铺就正在教堂左边的一个小巷儿里。

伊牧师的两条秫秸棍儿腿是真走得快,马威把腰躬起一点,还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师赛了半天的跑。

他刚进门,温都姑娘也回来了,走的很热,她脸更红得好看。他搭讪着要告诉她刚才看见的东西,可是她往厨房跑了去。

马威到楼上去看父亲,马老先生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马威——把看见的东西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并没十分注意的听。直说到古玩铺,马老先生忽然想起个主意来:

“马威!明天咱们先上你伯父的坟,然后到铺子去看一眼,别忘了!”

铃儿响了,父子到饭厅去吃饭。

吃完饭,温都寡妇忙着刷洗家伙。马老先生又回到书房去吃烟。

马威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温都姑娘忽然跑进来:“看见我的皮夹儿没有?”

马威刚要答声,她又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在厨房里呢。”

马威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她从厨房把小皮夹找着,跑上来,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出去吗?”他问。

“可不是,看电影去。”

马威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和一个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说笑走下去了。

9

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个眼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净花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合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太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