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10/11页)

她把头靠上来。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吓了一跳。

她说,你,还没长成呢,都是些骨头。男人的肩膀,应该是又厚又实在,才让女人觉得可靠。

我知道,我就是个替身。我也笑了,一张口冒出这句话。

她沉默了。头从我肩膀上慢慢抬起来。

我,我是说昨天的事。我想解释一下,但说出来,才觉得自己的蠢。

她将脚插进沙子里,揉搓了几下,轻轻问,想拍戏么?

我还没回过神,她的脚很好看,像一对白饭鱼。

我是说,不做替身,演你自己。她看着我的眼睛,灼灼地。

我躲过她的目光,自嘲地笑一下:我能演什么?吃喝拉撒睡,是人都会。

有别人不会的么?她问。

我想一想,说,杀鱼。

隔天的中午,大头跑到蚝场来了。

我们都有些意外。阿武上下打量他,说,头哥,稀客啊。

大头气喘吁吁,说,你以为我想来?龙婆,他们要拆龙婆的房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说,你说谁,谁要拆?

房地产公司找了一帮狠角色来,在往外扔龙婆的东西。我们几个人手不够对付,分头去拉人,快,要去的话带上家伙。

阿武拈起把蚝刀,在布上一擦,说,丢老母,当我们云澳人是鸡仔。阿佑,走。

我看一眼阿金。他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大头说,金哥,我们的恩怨,回头算。这可是成条村的事情。

阿金沉下脸,你现在知道说成条村了,带马仔斩我那阵儿怎么不说。一个钉子户,不值得老子去搏命。他使了一下劲,手中的蚝壳裂开了,“啪”的一声脆响。

阿武瞪他一眼,推我一把说,走。

村口的晒家寮被风吹了又吹,阵阵海味传过来。天闷气得很,蜻蜓贴着海皮飞来飞去。

恒安伯弓着身,正忙着用塑料布遮盖他晒在场上的海蜇和鱿鱼干。看见我们,遥遥地喊,后生仔,要到哪里去?

我们没有睬他。我们望见龙婆家门口,果然聚了不少人。龙婆的酸枝椅,倒在了地上,一条腿已经折了。

有人正往外搬东西,有人站在屋顶上,将黑黢黢的屋瓦掀了下来。龙婆倚着墙,呆呆站在一边。看到一个胳膊上文龙的男人,抬了她陈年的虾酱坛子出来,她突然冲了过去,同他争抢。男人任凭她撕扯,未松手。我们看到龙婆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男人一撒手,坛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黏腻的虾酱慢慢流出来,泛着紫红色的泡沫。龙婆跪在地上,捧起虾酱,一把一把地装到了破坛子里。

男人捂着胳膊,脚踢过去,这回坛子完全碎了。

阿武一捏拳头,说,丢,还愣着干什么。他跑过去,一拳揍到男人的鼻子上。男人趔趄了一下。我们看到有血从他鼻子里淌下来,好像一条红蚯蚓。男人吼一声,冲向阿武,拳脚相加。

大头抱住一个胖子,对我大声喊说,佑仔,上房。我飞快地爬到屋顶上,把房上正掀瓦的小个子扯下来,摁在墙根里,大力地将拳头擂下去。

一场混战。诅咒的声音,哭喊声,家伙撞击的声音混成了一片。我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可是还听得见,也闻得见。

好大的腥咸味,是虾酱的味道,还是血味,从嘴角渗了进去。我使劲吐了口唾沫,带出一颗沾满血的牙。

我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这场战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心里发堵。钻心地疼,我知道肩膀上被人斩了刀。阵阵温热。我流了泪,突然觉得十分痛快。

别打了。我听到阿武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阿武表情扭曲的脸。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看见龙婆,正举着一只塑料桶,往自己身上泼水。龙婆一边泼水,一边唱。我听出来,唱的是《百里奚会妻》。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龙婆哑着嗓子,唱得又哭又笑。

这时候,我才闻见一阵刺鼻的气味。心里一惊,龙婆泼的不是水,是汽油。

龙婆从围裙里掏出一盒火柴。

文身男这时候也慌了,他脑袋还被阿武夹在肘弯里,歪着脖子喊,婆婆,你唔好将件事搞大佐。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不想出人命。

龙婆打开火柴盒,取出一根,说,我当着你们的面死,我死鬼男人也看得见。

文身男一边挣扎,一边嚷,你要索命,冤有头,债有主。给你开价的是林耀庆,要不是他,谁稀罕你这两间破屋。

天突然暗了下来,变了姜黄的颜色。“轰”地响过一个炸雷。

龙婆手里的火柴掉到了地上。

我肩膀一颤,泄了劲。

被我按倒在地上的人一个翻身。我的后脑勺发出沉闷的声音,眼前黑了。我抬一抬胳膊,什么也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