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5/8页)

阿秀。他在心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那年是他过西港后第一次回乡下吧。算是他这一世最风光的时候了。乡里人都争相过来看“西港人”。

夜里,他和同宗的老大伯喝酒。老大伯问他成家没。他摇摇头。大伯就说,也该说房媳妇儿了。要不,就在乡下娶一个。西港的女子,恐怕心气儿总要高些。要说过日子,还得找个知根知底的。

第三天,媒人上了门,却也带来了一个人,是个姑娘。那姑娘中等身量,苍黑的脸,并不特别俊。却有双细长的眼睛,平添了几分媚。笑起来,牙齐齐整整。很好看。

他也就动了心。媒人那边,却几天未有动静。他有些心焦,终于央人去问。回话说,他别的都还好,就是看面相年纪太大了些。毕竟人家是个黄花女。

他就有些灰。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十几年前“抵垒”[7],拿到西港身份。为了能出人头地,衣锦荣归,这些年咬了多少回牙,又吃了多少苦,都不在话下。可是,时间却回不了头。这么多年,对他有意思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是他心里,总怕让人跟着捱苦,对人不住。男人,总该让自己的老婆过上安稳日子。

这么着,他就想要放弃。媒人却又说,也不是没办法,就看他有没有心。他问怎么个有心法。媒人说,阿秀娘说了,就这一个女儿,要是去了西港,算是远嫁。这辈子都不知见不见到了。所以一份彩礼是要的,也算提前为她送了终。

媒人就说了个数。他想一想,没吭声。又过了半晌,说,行。

这数目不小,他回去,把在西港开的小五金厂给卖了。他想,只要生活有了奔头,钱能够再挣。何况到时候,就是两个人搭手了。

他热热闹闹地成了亲。女方家的面子也挣够了。他在乡下待了一个月。临走也说,回了西港,紧要把阿秀也办过来。

他们不知道,为了这场姻缘,他拿出了全部身家,万事要从头来过。

他回了以往做过的冻肉厂干活。老同事们都惊奇,说他黐线。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十来年的辛苦打水漂。他傻笑。心里却有盼头和幸福。

一年后老家人来,和他说,阿秀生了个闺女。他笑开了颜,问这问那,老家人脸色却不甚自在。

终于回去,阿秀抱出了小人儿。玉玲珑似的,也是细长的眼。他正欢喜着,阿秀说有事和他说,就打开了襁褓。这孩子的右腿纠结着,是先天畸形。

他愣一愣,抱着阿秀和孩子大哭。发誓要给这娘儿俩好生活。

回去后,他便分外努力,口挪肚攒,挣了钱就往乡下寄。

然而这时候,却赶上了亚洲经济的大萧条。没有了家底的人,更是首当其冲。先是被裁员,他认了命,就去打散工。无非多做些,起早贪黑更辛苦些。

这样久了,积劳成疾,咳个不停。终于有天带出血。去政府医院看,说是染了肺结核,已经很严重。

他就此不能再工作。虽然脸上无光,但还是领了政府的综援。

仍是往乡下寄钱,只是数目愈见少了。他也不敢再回乡,一切无从说起。

终有一日,收到同乡带来的书信,说阿秀改嫁了,孩子现在归他阿娘带。

他心里黯了。出去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对同乡说,要将孩子接来。同乡叹一口气,这话以往说还成。现在你都这样了,拿什么养孩子。西港的生活又这么贵,放在乡下老人身边,总还算有个靠。

又过了几年,老人殁了。

他回去奔丧。族里的人说,你想办法把孩子带走吧。

他走过去,牵了牵这孩子的手。孩子手缩一缩,抬起头看看他,又慢慢地伸过来,放在他的大手上。

这一来,他便有些急火攻心。想着快些将孩子办过来。然而,这些年,因为意志的消磨,对于港府颁行的各种政策已经到了漠然的程度。就找到了一个熟人帮忙,将仅余下的三千块当了酬劳。但竟然所托非人,熟人音信全无,连要命的“出世纸”也弄丢了。他再想一想,终于决定让女儿走自己二十年前的老路,他东挪西借了五千块,央人帮孩子偷渡到了西港。

那天晚上,看着细长晶亮的眼睛,他第一次紧紧拥抱自己的女儿。心底里有些暖。尽管也知道相依为命的日子,将不太好过。

童童是个安静的孩子,寡言少语。

开始,他以为面对这徒然四壁的家和一个陌生的大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发现,这安静是出于天性。

甚至于连同对你的好,也是安静的。

因为有这孩子,他不愿再以西洋菜煮粥惯常地生活。有时候,会在周末的时候,到帮佣过的餐厅等着。等到快收工,看人不多了。就走进去,拿一个搪瓷杯,去倒了盘子里客人的剩菜。按理这是不合适的。但部长和服务生,以往都认识,又觉他可怜,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