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千里走单骑(第3/8页)

直到他出门之后,我才从虎口上残留的酸麻,感觉到那一握我用了多大的力气。当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感觉,只想赶快打消笨拙的动作带来的尴尬,脸上飞快地挤出笑容来。“小心点儿,砸下去就是一地的血。这可是真的血,不像网络游戏,一刀下去溅满一屏幕,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也尴尬地笑笑,被我握住的手臂却纹丝没动,等到我自己回过神来才将他松开。“你是怎么把我,呃,把我们公司给找出来的?我们收费是鸽子的两倍,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在签收机上重重地按下指纹,确认付款。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几年了,这个房间第一次空旷到需要增加一个活人的气息——这个念头既然无法压抑,那就不要压抑。然而,如果非要顺着想下去,非要追问一个为什么,我就是在自找麻烦了。

“我还没问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赤兔。千里走单骑嘛。你一定是先知道了这个故事,才会想到找我们公司的吧?”

“哦,好名字。听起来像是——转世的哪吒?”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牵强得可笑。

“谢谢。现在的人,记性像你这样好的,不多了。”

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我揉着右手虎口,把脸凑到虚拟墙跟前,通过人像识别系统激活屏幕。全套可穿戴设备一上身,我就像一个快要在盛夏里热死的人,被迎面打来的一个浪头,卷进了海水里。舒适和恐惧同时袭来,同样难以抗拒。

我打开去巴黎的虚拟行程表,一阵粉红的樱花雨飘下来,最大的那朵花瓣弹出对话框:“工作之余,您想顺便在行程中安排一场艳遇吗?”

我茫然地点了一个是,樱花雨顿时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选项。邂逅有无数种方式,对象有无数种可能(你甚至可以选一个还是几个,男人、女人或是中性人),进展有无数个岔道。你选了一个大项,就会洒下一大堆小项。只要你愿意,你的爱人双眼之间有多少距离,爱穿什么牌子的内裤,抽雪茄吐出的烟圈是否正好钻进你的乳沟——一切细节都可以调整到让你满意为止。

打到第八个勾以后,我失去了耐心,后面全选了“默认”或者“随机”。我总是这样。波澜壮阔的可能性总是先把巨大的幸福感推给我,再从它的核心生出虚妄来。随着进入这个世界的次数越来越多,两者转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我羡慕那些能够沉溺于其中的人——他们是大多数。对于虚构的成瘾性是他们生活质量的保证。有了这样的天分,他们的时间就像细胞分裂一样不断延伸,被拉长到无限,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人类只用了二十年时间,就让婚姻变得可有可无,让生育率降到了对自然资源不再构成威胁的水平,这八成得归功于这种天分。虽然社会学家仍然鼓励人们通过网恋和虚拟性生活磨合到“完美状态”,然后正式同居、结婚、生育,但越来越少的年轻人愿意搬到一起住——想要孩子的时候,女人们宁愿一边制作远程试管婴儿,一边网购机器人保姆。每一个活人都是一个卑微的、必将一天天褪尽光泽的点,而你背转身去,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海,你还能怎么选?

然而今天我比以往烦躁一百倍。几乎每次稍稍进入角色,虎口就一阵酸麻。天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反正它时不时地要把我从虚拟时空中拽出来。可穿戴设备应该也检测到了我的各项体征都不够平稳,游戏里不时地冒出几个小花样来逗我开心,比如候机室的墙面突然变成了我最喜欢的天蓝色。3D水草从墙面上伸出来,拂过我的脖子和胸口,耳机里响起低沉的男中音,每一个音节都像章鱼触角上的吸盘一样,凉丝丝,黏糊糊,仿佛要从我身上抽走什么。

“呼吸,放松,有我在,跟我来。”

男中音的呼吸把我的呼吸包裹起来,强迫它们保持同样的节奏。我没有抵抗。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你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的性别——就算有机会,也不过是沿用这样粗糙而陈旧的方式。一百年前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是这样呼吸的。粗声大气,不由分说,随意挥洒过剩的荷尔蒙。理论上,我应该早就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设计虚拟现实游戏的人,在这一点上总是很潦草,选项的设置总是缺少更细腻的想象力。他们难道没有发觉,我们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趋于中性?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已经越来越难以分辨清晰?

男中音属于副机长。我一上飞机就在他的“你好”中辨认出了他的声音。他的身高体重和鼻梁弧度全都经过精密计算,是系统根据我的选择定制的。即便在虚拟世界里,每个虚拟人也都有他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副机长。我呆呆地凝视着他。我挑不出他的缺点,但我的视线却穿透他完美的面孔,不知该落向何处。飞机还没降落,副机长还没要到我的名片,我就按了退出键。下一步的设计本来应该是他把我按在机舱过道的墙壁上——没来得及见识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壁咚”改良版,我还真有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