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7/9页)

“新的,今天用的是新的。换了个牌子!”他抓起那盒被拆开的安全套,举到萧穑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后光着身子冲到电脑跟前猛敲一通,宣布找到了二十八条链接,都说换了这个牌子之后发生了跟他类似的情况。萧穑眼前顿时出现了二十八个男人,都光着身子,冲向电脑。

说不定谭鲁周也是这二十八分之一。他现在的失魂落魄比钱嘉义的那个表情放大了至少二十八倍。他原地转了一小圈,绕着房间转了一大圈,最后夺门而出。他先把门推开一条缝,往四面看看没有人才轻声溜出去。萧穑想,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定在想背后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抹嘲讽的笑容。她很想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没说出口。

萧穑身体一松,往后倒在床上。应该赶快洗个热水澡,应该给钱嘉义打个电话,应该把空调温度降下来,应该至少把外套脱掉。无数个应该从不同方向飞过来,撞在一起化为泡沫。她还是一动不动。从“另一种人生”的云端降落到所有的“应该”之前,她想再安静一会儿。

是有点可惜,她想。也许是非常可惜。他跟她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他好像比任何男人都清楚,她不是那种去看恐怖片只为了尖叫一声钻进男人怀里撒娇的女人。下午他说了一个“听来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杀掉另一个男人然后用他的身份招摇撞骗。她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天才雷普利》,却没有当场揭穿他。她在等。他果然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这电影你看过,是吗?”

“看过。另一种人生的代价,有时候就是这么可怕。”

“还有一个法国片,《全局》,里面有凯瑟琳·德纳芙。有个男人,杀掉了跟他老婆偷情的摄影师,然后自己变成了那个摄影师。”

“这样可怕的故事,你到底搜罗了多少?”她歪着头问。她说“可怕”的时候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而且她看得出,他很喜欢她这样。

第二天早上,萧穑跳起来打包。摸到那条围巾的时候,她想起,昨天躺在床上,是听到门铃又响过两次的。两次之间停顿了两分钟。当时她就像是被绑住一样,既没有起来,也没有应声,只是任凭门外的踌躇和焦灼一点点从门缝里爬进来,像一条蚂蟥一样钻进她大腿根部的皮肤。第二次,门铃连着响了两声。她想,这是要干什么呢,你不知道外面有的是喜欢嚼舌头的团友吗?蚂蟥在小腹底下扭动,翻滚,在分析血液里的激素成分。她想,如果门铃再响一次,她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就要去开门了。

没有第三次。

想到这里,萧穑只觉得那条蚂蟥又要从大腿,从臀部,从胸口钻出来了。她努力回忆第二次门铃响起之后到睡着之前她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洗澡发生在哪个时间段。可她怎么也理不出一条清晰而合理的时间线。最后,她成功地说服自己,昨天太累了,那两次敲门都发生在她的梦中。就是那种格外逼真、跟入睡前的现实紧密衔接的梦境。怪不得会觉得被人五花大绑,完全动弹不得,她想。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里涌起一阵失落,把围巾扔进了箱子。

“你懂的。”萧穑在手机备忘录上输完这三个字,自己也觉得这句时髦话自欺欺人。可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她决定把它用在结尾。然后她把光标移到前面,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我时差刚倒过来,你呢?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有点好奇,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手机不停地提示微信有新消息。萧穑写两个字,就心烦意乱地打开窗口看看。回来才两天,最热闹的微信群当然是“再见法兰克福”,九十九个人头(多出来的那个是导游)光数一遍就会犯晕。用真名的不多,满屏都是奇怪的名字和奇怪的头像。不管谁打一句哈哈,都会有几十个卡通形象跳出来附和。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另一种人生在哪里。我是说,这念头也在压迫着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按部就班地顺着我原来的轨道走下去,我甚至一想起即将举行的婚礼,就会胃痛。不过,也可能这只是婚前恐惧症,他们说熬过去就会好,一切都会好……我还想告诉你,那天,在法兰克福,是我最近这半年里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下午。你懂的。”

写到结尾的时候,萧穑觉得自己满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她刚才就想好了,她不能一行一行地在微信里说,她甚至不能先打个问号试探一下。那样的话,也许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点迟疑,她就会崩溃就会语无伦次就会打消任何心血来潮的念头,那么这样的谈话最后一定会用几个表情符号草草了结,言不由衷。她把刚才写在备忘录上的这段话整个复制下来,打开微信,关上微信,再打开,咬咬牙,粘贴,发给谭鲁周。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不要给自己中途后悔的机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写这段不可,她不知道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反正不是想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