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2/9页)

那种喜滋滋的、仿佛能听见咽口水声音的时刻,是钱嘉义最让萧穑不舒服的地方,她赶紧截断话头。“行啊,我给你找点德国小家电回来,剃须刀什么的。不多说了啊,我们快到酒店了。”

说剃须刀三个字的时候,萧穑故意加重了语气。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做出这个拙劣的、泄露对方性别和身份的举动,只是为了把谭鲁周的目光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坐在教堂里盯着管风琴发呆时,萧穑就知道谭鲁周会悄悄站到她身后。

台词也替他想好了:“真没法想象这么大这么笨重的家伙能发出那么安详的声音。”

所以后来萧穑回忆起来,她完全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应该是差不多。总之,她按照电影的标准演法,没有马上回头,只是右肩微微动了一下。

法兰克福还没有上海的一个区大。课才上了两个半天,老城区就已经被他们这些人逛遍。从美因河边走到这个叫“罗马人之丘”的市中心广场,也就几分钟时间,沿途总飘来手风琴或者小提琴的乐声,娴熟得像个半真不假的玩笑。导游说,这些街头乐师多半是从东欧来的。

“柏林这类人更多,墙一倒就全往这边涌。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就弄段曲子给你听听。”

萧穑很想去柏林,可是这回法兰克福培训完以后安排的线路是到新天鹅堡观光,最后从慕尼黑直飞上海。路是这样顺,风景也是这样好。没有几个人会像萧穑那样不在乎风景,只想站在曾经砌着那面墙的地方,看看两边的人。

“那堵墙至少有一个好处。说不定,你想象‘那边’,要比你真的跑到‘那边’,呃,更兴奋。”临出发前,她跟钱嘉义说起过,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画着“这边”和“那边”。

“你前两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钱嘉义咕哝了一句,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

“罗马人之丘”几乎是内地组织的旅游团在法兰克福划定的惟一景点。哪怕是在这里转个机只有半天余暇,导游们也会把人拉到这里来。如果你不要求,他们一般不会带你参观不远处的歌德故居,因为哪怕是团体,每个人的门票也要好几欧。歌德故居是外国人的地盘,又不像唐人街上的餐馆,导游拿不到回扣,积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广场上反正有的是不要门票的地方。教堂,市政厅,前凸后翘却一脸正气的女神雕像。十月展会密集,国内各种公派的代表团出没其间,天天看到那些熟面孔上上下下,这个广场就成了一座舞台,连累得那些已经在这里待了几百年的房子和物件都成了假兮兮的道具。串场的总是那几个看到大陆客人就迎上前来塞小广告的华人,作势要引你沿着小路走到他们开的小店去。他们用一样的脚本,念白掐着同样的节奏:店里全说中国话。保证全市最低价。双立人也有,泡腾片也有。去吧去吧去吧。

团里的中年妇女几乎都跟着去了。还有中年妇女的丈夫,他们上衣口袋里塞着老婆开的购物单,其中至少有一口高压锅。所以,教堂里,为了冲淡刚才那种过于抒情的气氛,萧穑的身体刚刚转过一半,就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买锅?”

“买锅?哦,我用不上。一个人过,小电炉煮煮方便面就够了。”

她想,他这么一答,倒显得刚才她那样问别有用心,想打听他是否单身。可话已出口,她也只能这样一路说下去:“你,嗯,也有一米八吧,光吃方便面怎么够?”

“还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说,盒子上写着‘红烧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饭店里去买一份红烧牛肉。我可以摆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哪怕偶尔吃趟蟹粉鲍鱼面什么的,也还配得起。”

“包装对你撒个谎,然后你就替它圆谎?”

“我是替自己圆。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萧穑几乎冲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沙发上折磨遥控器,只要稍稍有点复杂的节目就坚决跳过——连那种总是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或者动不动去下个面煮锅糖水的港剧,她也嫌搞脑子。最后总是定格在电视购物频道。萧穑不买,她只是看,看演员起劲地演,主持人起劲地吆喝,生活起劲地翻开新的一页。半小时一页。四只透明锅一字摆开,分别搁着老母鸡、绿豆百合、明虾和青口、一堆杂菜。主持人把四只盖子挨个掀开,哈着热气一边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一边向你许诺井井有条的幸福。屏幕下方溜过一行字:稍后请收看扫地机器人,牛皮凉席,冬虫夏草,无痕内衣,记忆棉枕头。每档节目,都会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晕头晕脑的时候,举出一块写着算式、打着触目惊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诉你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省多少钱,解决多少困扰了你一辈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