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3/7页)

“不用了。谁能帮得了谁?但我说的是真话,相信我就算帮我了。”

“好……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现象,叫——”

电梯咯噔一下突然启动。李小晚没收住脚,往前踉跄半步,右臂被男人一把拽住,才没倒下来。

七楼。李小晚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时,男人还在结结巴巴地做名词解释:“那个,叫——幻听。对,幻听。其实很常见。真的很常见……”

后来——其实只过了半年,长得像半辈子的半年——等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以后,编辑给李小晚引荐了一位心理医生。准确地说,他还不是心理医生,只不过刚刚通过了一场考试。“资格考试,心理咨询师……嗯,跟那些有执照的心理医生比,我只是,没有处方权。”

李小晚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心理医生。有没有处方权都不需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编辑约出门,她不知道喝一杯咖啡就会成为一个急于建立临床经验的咨询师的案头材料,她想这一定是编辑对她屡次拖稿屡次失踪的报复。半年前,如果碰到这样的局面,她应该会起身跑去洗手间,然后从另一个门逃走。

李小晚没有逃。相反,在编辑和心理咨询师仍然在有话没话地讨论最近走红的电视剧时,直愣愣地打断了他们:“幻听,是不是很常见?”

心理咨询师第一次出征就被打乱了阵脚,他一边搜索记忆里的课本,一边顺着李小晚的目光望过去。她不像是在对着我说,他想,但是我得代替那个人回答她。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幻听跟幻听还不一样。从精神病学的意义——呃,别紧张,并不是说精神病人才需要考虑精神病学,你懂我意思——从精神病学的意义上讲,有真性幻听,也有假性幻听。”

如果你觉得这声音来自体内,比方说肚子里,那就是假性幻听。如果你相信它来自外界,那就是真性幻听。李小晚觉得这个定义太扯了。那个声音在地板和天花板的夹层里,可是除了装修工人,谁亲眼看到过那个夹层?响起的刹那,它漂浮在身外,然后呢?然后的事情谁说得清?也许黏在皮肤上,找到毛孔就钻进去。她想说,一个“幻听”的人如果分得清内外,说得出真假,那就是在装病。可她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心理咨询师终于看到了化被动为主动的希望。他提议,如果李小晚觉得有必要,他们可以再约个时间单独做个疗程。“我还没有开业资格,不收钱,但我可以保证你的隐私……”

“躺在长沙发上。催眠。像电影里一样?”

“也可以坐着。”

李小晚没有回答约还是不约。她说无论如何今天总得聊点什么吧,她说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都要从小时候聊起的,你们是不是相信每个人的童年都藏着一个怪叔叔,会在阴暗角落拉开牛仔裤拉链,冲着你傻笑的那种?

编辑已经尴尬得不知所措,右手按住李小晚的左手,越捏越紧。

“那就随便聊聊吧,讲讲你的生活。”

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是不会提出这样宽泛无聊的问题的。这更像是电视选秀节目评委的口吻——“说说你的梦想。”李小晚觉得自己被拎上了舞台,有义务给镜头贡献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和一个既悲伤又励志的故事。也许为了让心理医生满意,还应该把逻辑打乱,插入几段荒唐的梦境:比如跟二十年没见的小学体育老师搂在一起,没想到一使劲把他的假发给拽了下来。

编辑错愕的表情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李小晚诡异的滔滔不绝。好几次她都想插进去,至少安置一个标点。李小晚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久没有社交活动,现在一张口就停不下来——好像只要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继续了。

一个小时之后,心理咨询师和李小晚都筋疲力尽,谁也进不了对方的轨道。李小晚只说发生了什么,却拒绝回答为什么。就像是一本写砸了的小说——编辑总是要她给这样的小说设计封面。笨重的事件,俗套的高潮,彼此之间若无细节连缀,就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你只能看到刺眼的、大片大片的白。十年前为什么突然回国,连毕业证都不拿?五年前怎么会从广告公司辞职,并且在客户脸上留下红彤彤的掌印?两年前为什么要戴着订婚戒指跟父母大吵一场,却没在结婚登记处等来新郎?一年前为什么换掉住处,躲开所有的朋友,几乎连门都不出,只要能从网上买的东西就绝对不进商店?

说到最后一条时,李小晚往咨询师的笔记本上瞥了一眼,依稀看到他用铅笔在“抑郁症”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不典型。”他嘴里喃喃地说。

症状不典型。这一点连李小晚自己都同意。无论是自闭、抑郁、躁狂还是精神分裂,她都在网上查过资料,结论是都有点像,却都有很不像的地方。当她第一次从网上订购了两千多块钱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时,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计算,凭着这些东西她可以足不出户地待满多少天以后,才可能死掉。她实在没有办法用人类的语言向咨询师描述,一个关起来的世界,至少在关起来的一刹那,是多么甜美、安全、勾魂摄魄。心理学家们总是试图扮演成救世主,他们考执照、上电视,他们宣布找到了万能密钥。他们打开一扇反锁的门,本以为会看到一具狰狞的骷髅,结果骷髅抬起头,皮肤上泛着光泽,朝他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