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8/13页)

“如果跟你讲一大段谈恋爱的技巧,告诉你不要踏进复杂的泥潭,如果这样就能让你安心,那我可以再无偿写一万字,就当爱心捐助好了。可惜人性从来不是这样,你不是亲自试探到底线,不去撞一撞墙,总是会觉得自己有穿墙而过的特异功能。那好吧,晚穿不如早穿,早点头破血流就能早点养伤。”

我当然没有在信里把我的情况说透。我发现人只要一写字,有些事情就会在字与字之间找到一片草丛,一块树荫,知趣地躲起来。我说“他稳重而普通”,可我没有说他是否结过婚。我说公司里出了点误会,我害他丢了工作。我说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但我分不清什么是内疚什么是感激什么是喜欢,可我没说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内疚。

当我把整件事情慢慢倒带时,我总算弄明白为什么前一阵子维姬开始找我聊天,为什么她突然成了我的闺蜜(她有好多闺蜜,这大概得计入人力资源部的工作量),为什么她总是向我灌输:吴凯文眼看着就要升职,凡事有他罩着就不会有问题。还有,施瓦茨非但没有惩办我这个直接当事人,反而发了我一个当季的明星员工奖。他在上周午餐会上朝我微笑,下巴上笑出一道凹痕,还顺便教了我一个德语单词。我觉得我成了他的同谋。

整个公司应该有一大半人相信我是老板的同谋吧,相信我先把吴凯文骗上了床,再把他推下他们早就挖好的坑。哪怕是那天酒吧里见过那份意向书的人,这两天看到我也一个劲地眨眼睛。我估计他们已经自动修正了记忆,对我的演技又害怕又佩服。

吴凯文的金色袖扣在方向盘上闪着光。“这样吧,你就请我去那里吃顿自助餐,咱们的事儿就算了了。”

“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好不好?我好容易匀出一天休假来。这张券再不用会过期。你知道我没有男朋友的。考察一下酒店环境也好啊,以后招待客户用得上。”

这几句话搭在一起,逻辑实在有点怪。在销售部拿到超额奖的女人,难免会被人猜疑卖的不只是产品,何况我还把男朋友、酒店和客户三个词串在一起说。但他放过了所有可以发挥的地方,踩一脚油门,顺口就把话题给换了:“我没想到你住这么远。平时也从没见你迟到嘛。这地界,眼看着都快到机场了。”

头顶上果然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吴凯文略微歪了下脑袋,找到合适角度,透过车窗瞄了一眼。“空客A380,双层客舱,可以装五六百人,”他说,“真够威风的。”

如果这玩意天天擦着你头顶飞过去;如果你的耳朵哪怕在睡梦中都会时而清净时而幻听,就像踩着固定的节奏;如果你每次听到飞机失事的新闻,都会想象一块螺旋桨穿透天花板坠落到客厅中:那么,你就不会觉得飞机有什么威风的地方。

“以前更惨,租房子,三天两头担心房东提前解约。现在我已经很满意了。只有机场边上的房子,我才付得起首期。当然,远是远了点……”

远是远了点。第一天搬过来,我妈就说过这话。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每天清早四点半赶到小区门口的班车站排队。第一班六点才发车,可是哪怕你四点三十五分到,能占到座位的名额就没了。队列里全是跟她年纪相仿的老人,全是来替孩子占座的。“大城市好就好在讲规矩,”我妈兴奋地说,“第一天我五点到,没位子。第二天提前一刻钟,还不行。第三天总算踩准了时间。他们没法更早啦。咱们就赢了。”

我的眼前雾气蒸腾,仰头看天花板才抑制住泪腺。“妈我怕我赢不了呢。我有什么条件赢啊……”

“赢不赢都只有这一条路。难道你想回咱们那个县级市?反正靠什么都不能靠男人,跟他们你就得把每笔账都算清楚。想想那个女人是怎么把你爸拐走的。离婚才半年,他就抱着儿子摆了三十桌满月酒!三十桌啊,这事你都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请柬寄到了外婆家,我记得外婆瞥了一眼请柬上的照片就叹了半个小时的气,说了十七八个难怪。她说这是示威啊,是要我们好看啊。她说要是这白眼狼生的是闺女,就不会有脸发请柬到我们家了。示威?示什么威?就因为这个胖小孩比我多长了一截肉,我爸扔下我妈就天经地义了?我妈抢过请柬,扔进了垃圾桶。从那天起,她就开始数着日子等我大学毕业,她好带上所有家当,搬进这座大得没有边、谁也管不着谁的城市。

搬来以后我从来没听我妈抱怨过一句,哪怕是冬日清晨,她在长长的队列里发抖。她每天出门前替我定好闹钟,五点三十五分准时响。五点五十五分,我连滚带爬冲出门,总是看到她整个人都裹在军大衣里,伸出手来朝我摇晃,像半截打了霜的枯枝。她让我排进队伍里,自己用五分钟到旁边的早点摊上买一袋热乎点心,跑回来塞进我手里。“上车睡一个钟头就到地铁站啦。”她嘴里哈出的白气全涌到我脸上,“千万抓住杆子再睡着,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