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3/13页)

但我至少是一条阅鱼无数的鱼。那么多失控的人物和失控的事件是我每天都在处理的工作,我知道女人的愤怒是把男人推走的捷径。放下牙刷,借着盥洗室里愈来愈明亮的光线,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把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很好,我对我说,你昨晚的睡眠质量中等偏上,甚至比平时更看不出眼袋;你进可攻退可守,你的账户很安全,你用你这几年积累的资源随时可以换来更多的工作,或许还有更多的男人;难道你从来不曾暗暗盼望过处理一场真正的变故,遇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好把自己平时纸上谈兵的那点同情心和优越感,凝固成一件……真正的兵器?

这些工整的反问句和比喻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赶紧扭过头,大步走出去。我拔掉隔夜设定好煮粥程序的电饭煲插头,弹开盖子,看着一股热气喷薄而出。我拨通了吴凯文公司的总机。

“请问Kevin到公司了吗?有件业务……”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捏尖嗓子。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公司,他的同事绝对认不出我的声音。

但电话那头似乎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您好。Kevin……他暂时不在公司。什么时候可以联络……我说不准。我个人建议您把名字、联系方式和业务范围告诉我,我们会安排别的同事主动找您跟进的。”

“哦……那再说吧。那么Lilian小姐呢?”我试探着问。

那边干笑一声,语调和语速恢复到刚接起电话时的水准。“今天她休假一天。她的手机应该会保持畅通。如果事情紧急,我还是建议您留下联系方式。”

我挂了电话。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隐约的亢奋堵在横膈膜附近——住在楼上的歌剧演员曾经给我指过具体位置。我忍不住张开嘴,试图像她那样,用声带把这股气息逼出咽喉。气刚爬到声带,我的思绪就挪到了别处,最后只好草草呜咽了一声。

在我想好应该怎么做之前,我得先吃上一碗锅里的红豆薏仁百合粥,十一点到楼下的美容院里去做个脸。在喝粥和做脸之间,我还有时间登录微博回一封信,分析一则案例。信是昨晚发来的,当然是匿名。那个正在跟上司暧昧的姑娘写信还算通顺,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好像做好了挨一顿骂的思想准备。每天信箱里都挤满了这样的信,我最多也只能抽样选几个代表。你骂得越狠,往你账号里打赏的人就越多。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出门之前,我扫了一眼他房间里的立式正装衣架。昨天我看到他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通勤搭配——藏青正装外套,米色衬衫,深蓝斜纹领带——从衣橱里拿出来,挂在上面。金色袖扣搁在床头柜上。就像每一个普通的上班日一样。现在这套衣服被他穿走了。袖扣也带走了。穿成这样去幽会未免太正式了——我忍不住想——那一打名牌马球衫,我都白给你买了吗?

K

梅花鹿在我手掌上吃树叶的时候鼻子蹭到了袖扣。鹿一皱鼻子,不满地瞥我一眼,掉转头。我就势在它屁股上拍一掌,鹿噗嗤抖一下,很受用。受用的母鹿浑身散发着可疑的气味,悬在动物园里常见的那种干草加粪便的气味上。我此刻的嗅觉,好像就困在这两种气味之间的夹层里。不过,也可能都是扯淡,是他妈的错觉。鹿可不像人那样随时会发情。

袖扣确实碍事。还有正装皮鞋公文包,在一座动物园里,非但碍事,简直滑稽。守门的老头,连续五天看到我这身打扮准时在早上九点出现在动物园门口,今天终于说了一句:“你还是买月票吧,省钱。”他居然能透过我这一身名牌,看出我现在需要考虑省钱的问题。

穿正装当然是为了让她以为我还在上班。还需要上班。我当然可以穿上马球衫,有意无意地漏一点口风,说我这两天在陪重要客户打高尔夫——可连想一想这样的理由我都觉得疲惫不堪。我在鹿苑边上的长椅上坐下,用一根铁丝剔掉嵌进鞋底纹路的烂泥,想象这几天,她窥探我的视线总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回去。她应该会生气,而且就连她自己也抓不住到底在生什么气。挺好,这件倒霉事总算还有这么一点好处。

我从来没想过告诉她。你没法对一个天天写情感专栏的女人讲这样窝囊的事情。你一开口就败了,她会把交叉着跷在茶几上的腿放下来,收腹吸气。她会说:“慢慢讲,我听着,办法总是有的。”虽然只上过辅修课,她还是会严格按照心理咨询师的规范,直视我的双眼。她在努力压制眼神里的兴奋。刚才,爬行馆里那条纯白的蟒蛇,盯着新投进玻璃缸的小白鼠,也是这样的眼神。两道白光闪过,我没忍心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