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12/13页)

眼前的一切异常和谐,像牛奶巧克力广告那样明亮柔软。吴凯文舒服地浮在沙发上,只是这画面的一部分,是我短暂的奢华生活的一个道具。他的存在,给这个镜头增加了一点不确定性。他也许就这么睡过去,也许会醒。他醒来也许会干什么,也许不干——这一点也不重要。醒着的时候,他的英文让我非常自卑,他总是巧妙地暗示自己见识过大场面,所以不管是黄花梨还是火焰蛋糕都不会让他大惊小怪,他那训练有素的淡定是幸福生活最高级的装饰品……但是这又怎样呢?他还是输了,而我,暂时地,居然跟卑鄙的胜利者们站在一起。

一阵奇怪的忧伤和兴奋袭来,我得站起来透口气。我走进书房,打开套房里配备的电脑,登录微博,找到J的页面,在她的私信箱里写了两句:

“谢谢你回答我,我觉得我好像懂了。我仍然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中,但我好像不再纠结会不会有答案了。”

J

“祝贺你,在看透男人的课程中又修满了几个学分,离毕业又近了一步。”我在键盘上清脆地敲上句号,按下发送键。

这种“谢谢你回答我”的来信是人家的事后烟,我本来不用回,至少不应该这么快回。J平时的行文风格要酷得多,“看透男人”这种政治不太正确的话也说不出来。但是,除了不停地回信,不停地证明大部分人活得比我更糟糕以外,我还能靠什么调整情绪呢?如果无法呈现最佳状态,那还是一个人回家的好。

你有什么理由回家?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我在总台开房的时候就不停地提醒自己,要镇定,要坦然,你至少得比他们更坦然。我劈头就问我能住2666号房间吗,总台那小姐忍不住反问,这到底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我算过命,星座合呗。”

小姐立刻来了兴趣,追问她的处女座适合住几号房间,我费了点劲才把她拉回正轨。

“还真是空着,我给您办。不过您没有预定,这是门市价,我可以临时帮您办张贵宾卡打九折……”

“不用麻烦了。我不缺钱。”

“您的星座不适合今天打折,对吗?”这小姐太好奇了。我给了她一个水瓶座的莫测高深的微笑,狠狠地刷了信用卡。K的副卡。

我真庆幸我具备女人少有的方向感。从2666房间的阳台确实能看到董事长套房的阳台,他们在我上面一层,阳台成九十度角。我从朋友那里打听过董事长套房的位置,正对人工湖,三楼。开房之前,我在客房楼层里整个转了一圈,才确定2666是最佳观察点。对自己的智商恢复信任,是克服挫败感的第一步,这话我也在专栏里写过。

窗帘始终没有放下,阳台上亮着一盏灯。他们偶尔在阳台上眺望。依稀能看出,他们并没有换上浴袍。除非他们趴在阳台上唱歌剧,否则我当然没法听到他们的声音。间或仿佛看到服务生或者套房管家白色的衣角闪过,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我在心里替他们排时间表,八千八百块的晚上值得设计一套富有创意的流程。我想如果我是那女人,我会要求男人在每个房间里换一种做爱的姿势,这间水草丰美,那间落英缤纷。我会变成一头埋进水草、踏上落英、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九色鹿。在想象中偷窥丈夫和别的女人上床,我的兴奋和愤怒竟然一样多。也许更多。

我打字如飞,我灵感四溢。我对二十岁的女人说,所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迷恋都通往一条狭窄的小路,叫自轻自贱。我对三十岁的女人说,单身不是放弃自我提升的理由,你为什么不从好好地做一个水疗开始,重新发现自己?我对四十岁的女人说,去,找个靠谱的离婚律师,买一双合脚的高跟鞋,容光焕发地把所有的文件放在他面前,带好书写流利的签字笔。请放他一马,我写道,也放你自己一马。我对所有的女人说,不要被这个时代的性无能审美所绑架,不管在梦里还是醒着都记得掐自己一把,感受一下自己的血肉之躯是不是还活着!

我竟然用了J从来不会用的感叹号。

评论里照例是一堆赞美。J你真帅!说到我心里去了!转发正能量!

这些欢呼照例像鼓风机那样向我吹过来,让我觉得自己顿时宽袍大袖,成了电视剧里的古代人。我知道接着我就会给吹一个趔趄。我扔下键盘,拿起手机。我得趁着烦躁与怀疑照例袭来之前,做出一点实际的动作来。临出门的时候,我不是从计划A一直想到了计划E吗?该往前走一步了。

我从手机里找到刚才随手按的照片,挑了一张,发出去。

K

照片上的光线暗淡。没有层次,欠缺景深。有好一会儿,我都挣扎在睡意中,看不懂简老师发过来的是什么。照片上的景物一点点唤起记忆,却无比突兀,似乎搁在哪个梦里都不太合适。一个新近粉刷过的阳台,一盏像是直接从武打片里扒出来的纸灯笼,中式花架,西式秋千。如果换一个专业摄影师,也许每样物件都能拍出情调来。可当它们同时出现在模糊不清的画面上时,你只会觉得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