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在“魔都”(第2/2页)

我得说,就讲故事和施行骗术的技术而言,黄昱宁在中国作家中出类拔萃,她已经是一个女麦克尤恩,她也许希望自己是一个年轻的阿特伍德,但她还缺乏阿特伍德那样的耐心,那种女巨人般的自信、丰盛和凶猛。她或许受制于自己的“原罪”——她是个半路出家的小说家,她必须更像小说家,她怀疑自己的天性和天赋,她就像自己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怀疑自己能否找到另一个,比如,现在正在读《八部半》的我和将要读《八部半》的你。她必须全力以赴,她就是《文学病人》中遥对万众的作家,她有一种防守型的艺术姿态,她至少要无懈可击。

——在这网络文学的会场上,忽然想起另一种网。在我常去的公园的那座桥上,每一盏路灯都被一个蜘蛛占据,他在这有光的、有温度的地方展开复杂的工程,编织一个精巧的、透明的、有足够黏性和弹性的网。那就是他的世界,如此安稳又如此脆弱。不能想象他会离开他的网,这个网对于他不是外在的,这是从他的内部生长出来的,一点微小的腺体,无休无止地吐出透明的丝。

然后,他等待。或许会有一只昆虫纯属偶然地撞上来,进入他的内部,成为他自己。

他知道有人注视着他和他的网吗?我们读网络小说,看电视剧,玩游戏,发朋友圈;我们书写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世界——谁说书写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难道不是天天在手机屏幕上书写以致手指肿胀?我们编织梦想之网,我们是“头号玩家”,我们要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以为的自己。

然后,他期待着,万一某一只昆虫会像掷骰子一样撞到网上。

然后现在,这个名叫黄昱宁的人,她看得见堂吉诃德与风车战斗,看得见人们在幻觉、执念和伤痛中编织自己那张亮晶晶的生活和意义之网。

好吧,这就是区别。我们正在谈论梦幻,谈论巨大的成功和批量生产的抚慰,那炫目的银色和金色。而黄昱宁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在梦中谈论我们的梦。

——这是个阴险的家伙。她不是上帝,但现代小说的起源就在于对上帝的僭越。她坐在那里,暗藏戏谑的快意。她从不应许什么,她冷冷地看着我们在织一张假网。她知道风和雨和清洁工的扫帚是更大更绝对的真实。上帝不掷骰子,而乐于掷一把骰子。让某只昆虫被细若游丝的那一根丝黏住,那其实不是细密的、无所不能的网,那只是一点闪烁的、微弱的联系。但至少,在那一瞬间,蜘蛛或者人幸免于掉下去,坠入虚无。

写小说,对黄昱宁来说是一个抵抗虚无的工程。她当然不是上帝,她只是堂吉诃德身边的那个桑丘。在《文学病人》中,那个名叫“斯芬克斯”的机器人叹道:“堂吉诃德虚构了自己,而桑丘是他忠实的读者。”

这句话中的“忠实”包含着相互冲突的两重意思:只有桑丘看出了堂吉诃德的虚构,也只有桑丘把这种虚构对象化,理解为人的命运、人的戏剧、人的斯芬克斯之谜,人的艰难征程。

所有的现代人都是堂吉诃德,但堂吉诃德常有而桑丘不常有。在茫茫大地,在嘈杂拥挤、光怪陆离的“魔都”,黄昱宁讲述着。她只讲给你听。她的小说也不过是一根在阳光下需要谨慎精确地调整目光才能察觉的游丝,飘荡着,等着,等那只昆虫。

昆虫你好!

李敬泽

2018年6月10日上午11时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