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顺藤摸瓜(第8/11页)

  “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周而复始。不是毁于政治,就是毁于贪婪;不是毁于无知,就是毁于自大。人的罪责,结果却要这些无辜的瓷器来承担。我从一开始的伤心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在这个国家,懂得珍视的人太少了,这些精品永远都在历经劫难。战乱时渡劫,和平时还是渡劫。政治运动时渡劫,经济发展也渡劫。我去过日本的几个博物馆,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国内几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国时从中国掠夺走的,可不掠夺走,东西就彻底毁了、没了!所以文物应该是超越国家和时代,用一时的政治去划分所有权,根本就是错误!其他都不重要,存续才是最根本的事!”

  这是老朝奉的论调,我再熟悉不过。郑教授越说越兴奋,从一开始的畏缩愧疚,逐渐变得狂热起来。他不再依靠墙壁,站直了身子前倾,双目兴奋地张大,手臂不时挥动,好像在作演说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之前跟郑教授喝酒时,他约略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那时候我没往心里去,以为只是老人醉后的牢骚。想不到他骨子里,居然是一个瓷器原教旨主义者、一个痴者,除了瓷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难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满口谬论!”我批评道。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为你爷爷许一城,为什么要把佛头送去日本?”

  我一怔,怎么忽然扯到佛头案去了?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爷爷当年为了阻止日本人盗宝,把性命都赔上去了,可最后佛头还是被木户有三带回了日本,这一切似乎是徒劳无功。

  郑教授道:“因为他知道,在当时的中国,就算留下玉佛头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话,以日本人的做事风格,一定会把佛头好好地保留下来。许一城在佛头外故意包上一层假壳,目的就是让日本人误以为是赝品,掉以轻心,他日回归中国时也容易些。

  “你看,连许一城这样的人物,都认为日本保护文物比中国更靠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惜许一城的民族主义还是中毒太深,总惦记着佛头回归中国,才多此一举搞什么包玉之术。直接留在日本,岂不是更好!”

  这个理由,无非是老朝奉的陈词滥调。我爷爷,可绝非如此浅薄之人。我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喝道:“这都是老朝奉说的吧?”

  “没错!是他点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梦想。”

  此时的郑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论里,刚见面时的那点愧疚全然不见了。

  “我从未参与过贩假,也从未给老朝奉提供过任何制假的帮助。我加入时跟他有约在先,绝不沾‘伪赝’二字,只帮他搜集真东西。其实假货遍天下,又与我何干?只要那些真东西,都好好地搁在那,不受任何伤害就够了。这些事五脉做不到,只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恶不赦,我也会帮他。你可以叫我瓷卫兵。”

  我怒极反笑:“您口口声声说珍视珍品,为了瓷器的存续。可您却处心积虑,买通一个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顾茅庐’人物青花盖罐,您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郑教授停顿了一下,神色略带遗憾:“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这么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这都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种程度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简直荒唐!”

  “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层次,眼界高低,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动。外表还维持着愤怒的表象,但情绪已经迅速退了出来。现在郑教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理性消退,正是套话的绝好机会。

  “难道这五罐,和老朝奉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你们才拼命要把它们毁掉?”

  郑教授毫无提防,自顾喋喋不休:“那是当然——咦?想不到你已经查到五罐了。这一定是药不是那孩子发现的吧?那孩子对瓷器毫无兴趣,可真是药家的耻辱。”

  “联系是什么?老朝奉为何如此惧怕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谁?”我持续发问,不容他有思考的机会。同时身体踏步向前,脖子前伸,双眼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