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第2/6页)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会儿工夫,我丈母娘便回来了,她挑尽了燕窝里的杂质,给我们偎了燕窝汤。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绝喝,我岳父说那汤里有一股鸡屎味,我老婆说有一股血腥味,充满了残忍性是一碗无情汤,表现了人为万恶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颗博大的爱心,正在申请加入设在波恩的世界人民保护动物协会。我岳母当时说,小李,不要理睬这些傻瓜,他们的博爱十分虚伪,孔夫子远疱厨,可一顿饭也离不开肉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招徒入账,还要十束干肉做学费。他们不喝我们喝,我岳母说,华人食燕窝已有千年历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补品,别看它模样难看,但营养极其丰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长发育,女人吃了能使青春常驻,老人吃了能够益寿延年,最近,香港中文大学何国力教授还发现燕窝里含有一种预防和治疗艾滋病的物质。她如果吃燕窝,我岳母指着我老婆说,也不会是目前这模样。我老婆愤愤地说:我宁愿这模样也不去吃那玩意儿。她瞪着眼问我:你说,好吃吗?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愿得罪我丈母娘,我说: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说:你这个滑头。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窝盛到我碗里,然后挑衅地看着她女儿。我老婆说:你们会做噩梦的。什么噩梦?我岳母问。我老婆说:成群的金丝燕在啄食你们的脑浆。我岳母说: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这个疯丫头。她昨天还吃了一只大螃蟹,难道这不怕螃蟹用钳子夹她的鼻子?她说:我小时候恨透采燕的人,进入城市后,我才发现那种痛恨是没有道理的。现在吃燕窝的人越来越多了,有钱的多了吆。但有钱并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货,泰国进口的"暹罗贡燕"都被北京的大干部吃了,我们酒国这种小城市,只配吃这样的血燕。即便这样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人民币,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严肃地、不无炫耀地对我说。尽管燕窝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说,这玩艺儿实在不好吃,还不如红烧猪肉过瘾。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对我进行燕窝教育,她讲完了燕窝的营养价值又讲燕窝的烹调方法,这些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她对我进述的采集燕窝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诞生于一个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里时就听到过金丝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过金丝燕的营养。我的老岳母是个馋嘴的女人,怀上我岳母后变得更馋,她经常背着丈夫偷食燕窝,偷食技巧很高,从没被她的丈夫发现。我岳母说她娘生就一副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牙齿,能把韧性极强的干燕窝咬烂。她从不偷食整个的燕窝——整个的燕窝她丈夫有数——我岳母她娘总是很巧妙地从每只燕窝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里啃进一寸,啃出的茬口比刀子切的还整齐。我岳母说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没经炮制的燕窝营养价值更为丰富,我岳母说任何美味佳肴一经烹制,其营养都要被大量破坏。我岳母说任何进步都建立在丧失一些东西的基础上,人类发明了烹调,娱悦了口腔感官,但丧失了人的骠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极圈里的爱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么强悍的身体和抵御严寒的能力,与他们生吃海豹肉有绝对的关系,一旦他们掌握了复杂精巧的中国烹调术,他们就在那里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么多生燕窝,所以我岳母发育得极为健全,生下来时就头发乌黑,皮肤粉红,哭声雄壮胜过男婴,嘴里还生了四颗牙齿。我岳母的爹是个迷信的人,他听人说生下来长牙的婴孩是丧门星,就把我岳母给扔到乱草棵子里去了。那时令是寒冬腊月,广东尽管没有严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凉气砭骨,我岳母在野草丛中一夜,竟然甜睡不死,感动了她爹,又把她给抱了回来。

我岳母的娘据我岳母说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据我岳母说八字浓眉,深眼窝,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我岳母的爹整日攀崖贴壁又瘦又老像一只丑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窝滋养得粉红雪白一掐冒白水儿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岁时她娘跟着一位燕窝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着她爹长大。我岳母说她娘私奔之后她爹每天煮一个燕窝给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窝长大的孩子。我岳母说她怀我老婆时正是六十年代初最困难的时候,没吃过一口燕窝,所以生了个我老婆像个黑猴。如果她吃燕窝情形也会好转,但我老婆拒吃。其实我知道想吃也不行,我岳母在烹饪学院当特食中心主任没多久,不当主任时她要弄个燕窝也不容易。她做给我吃的这个劣质燕窝,也不是正路上来的。所以从这一点上我也知道我岳母十分喜欢我,胜过我老婆喜欢我。我跟我老婆结婚一半是因为她爹是我的恩师,我跟我老婆还没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很喜欢我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