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第5/7页)



我的肉体不回答。

米黄色小姐化着浓妆,眼睫毛粗壮,像猪鬃一样。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话筒。房间里非常安静,我听到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

"他醒了吗?"

"他一动不动,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脏跳不跳。"

米黄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脸上表现出极端厌恶的表情。她说:

"跳。"

"给他灌点醒酒1号吧!"

"好。"

米黄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马上要回来。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钢铁的注射器,就是兽医使用的那种。幸亏针头是软塑料的,所以我不担心她扎我。她把软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里,然后往我嘴里注射药液。

后来,我听到我的肉体哼哼起来。它的胳膊抡动起来。它还说了一句什么。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着,我变成一个大吸盘吸在天花板上抗拒着。但我感觉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难地坐起来,睁开眼皮,痴呆呆地望着墙壁,好一阵子。我摸过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后,跌仰在床上。

又过了很久,门轻轻地开了。一个赤脚赤膊只穿一条蓝布裤身上生着鱼鳞状皮肤、十四岁左右的男孩闪身进来。他的动作轻捷,无声无息,像一只猫。我满怀着兴趣看着这孩子。这孩子面熟,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嘴里叼着一柄柳叶状的小刀,像黑猫叼着一尾柳叶状的小鱼。

我感到巨大的恐惧,为我那半死不活的肉体。同时我纳闷在地下如此隐蔽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小精灵。房门自动关闭,房间里的安静压迫我的耳膜,生鳞的孩子接近我的躯体时,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土腥味,是一只刚从岩缝里揪出来的穿山甲的味道。他要干什么?他头发乱蓬蓬,沾着很多成熟苍耳子的刺球儿,这刺球儿的精辟的味道像一条条小蛇,爬进我的鼻道并进入脑髓。我的肉体打了一个喷嚏。小精灵突然伏在地毯上。他站起来,伸出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咽喉。他嘴里的柳叶小刀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我多么想唤醒我的肉体但是我不能够。我搜索枯肠或曰绞尽脑汁: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得罪了这个小精灵?他又伸出手指捏我的肉体上那个被叫做脖子的部位,好像一个老练的厨师在进行杀鸡前准备工作。我甚至感觉到了那可怕的、坚硬的小爪子,但我的肉体无动于衷,它打着沉闷压抑的呼噜在鼾睡,不知道死神降临。我盼望着他赶快把那柄小刀子从嘴里取下来,对着气嗓眼儿给我的肉体来一下,省了我的灵魂贴在天花板上受折磨。但是他不。他捏完了脖子又摸我的肉体上套着的衣服、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出了一支"英雄"牌金笔,拨开笔帽,用笔尖在自己手背上划道道。他的手背上也生着鳞片。划一下他一缩手一咧嘴,脸上出现难分哭笑的表情。我猜测到这小精灵是怕痒。从笔尖划动鳞片发出的嗤拉声里,我知道这支"英雄800号"高级金笔彻底完了蛋。这是奖给工作模范的奖品。这种无聊的游戏持续了足有半小时,终于停住。他把金笔放在地上。继续搜查。他从我的口袋里搜出了一方手绢、一包香烟、一只电子打火机、一个身份证、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枪、一只钱包、两枚硬币。看来这一大堆宝贝使他眼花缘乱。他像一位贪婪的儿童那样,把这堆宝贝摆在两腿之间,旁若无人地坐着,一件一件赏玩。钢笔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枪,举到面前看。镀镍的枪身在灯光下闪烁着。这是仿制得惟妙惟肖的左轮枪,美国军官悬挂在腰带上那种。线条十分优美。我知道枪里那塑料齿盘上还嵌着几粒"子弹"一勾必爆响。他的两只大眼睛因为喜悦和兴奋变得十分可爱。我生怕他扣动扳机暴露自己。男孩胳膊与鲜藕之间距离多远?我的肉体受没受蒙骗?但一切都无法制止,他扣动了扳机。乒——!我看到蓝烟的同时听到了枪声。我等待着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和冲进房间的米黄色小姐以及保卫人员们。深夜里枪响,除了谋杀和自杀,还能有什么呢?我为这生鳞的小家伙担忧。他面临着危险。我不希望他被捉。应该坦率地承认,这小家伙很有意思,并不因为他生着鳞片。生鳞片的东西很多,有鱼、蛇、穿山甲,除了对笨拙得有点装模作样的穿山甲我不太厌恶外,我不喜欢冷腥的鱼,讨厌阴沉的蛇。我的想象落了空,枪声过后,一切如常,没有人跑动更没有人撞门。这家伙又制造一声枪响。说实话这枪声单纯、单薄,房间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贴壁纸都是极好的消灭声音的好材料。他安详地坐着,毫无惊讶之意,如果他不是聋子就是位临变不惊的将材。枪玩够扔一边。揭开钱包,把里边的一切全抖擞出来。钱,粮票,机关食堂的饭票,没来得及报销的单据。他捏着打火机研究着。打火机喷出了明亮的火苗。他抽烟。他咳嗽。他把烟头扔到地毯上。我的天呐!烟头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烧羊毛的味道。这时,我终于明白:如果我的肉体化为灰烬,那么我也将变成轻烟。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我的肉体啊,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