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战争印象(第2/3页)



不对不对,是个美国飞行员,大高个子,满脑袋金黄头发,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珠子绿汪汪的,像黑狗的眼睛。他骑着一匹小白马,小自马在他胯下像条狗,姜司令每天早晨都陪他骑马出去,身后跟着四个卫兵,卫兵都披着双匣子,每人骑一匹黑马,四匹黑马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胖得像蜡一样,生人不敢动,一动就“啊啊”地叫,马有龙性!那四匹黑马,啊咦!真是威武,像墨像炭,周身没有一根杂毛。姜司令骑一匹花爪子大黄马,六匹马里数着他那匹马个头大。花爪子大黄马乍一看傻不棱登的,像个半老的黄病汉子。司令部的马夫叫老万,东北乡万戈庄人,常常跟我聊大天,人挺好。马棚在前边单家的院子里,老万喂马可是精心。我和你三老妈一觉醒来,就听到老万起来给马添草的声音。老万咳嗽着,铡得半寸长的干草在竹皮筛子里嚓啦嚓啦响着,马哼嗤哼嗤地喷着鼻子,啪哒啪哒地弹着蹄子,炒焦的麸皮的香气在凉森森的夜气中漫开,马咀嚼草料的声音是那么好听。你三老妈无缘无故地叹一口长气,鬼知道她的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满天的星光透过窗户,村子里响起鹅叫声。后来又是鸡叫声。司令部大门口士兵换哨的声音。

姜司令司令部的人一大早就起来,刷牙、洗脸。刷洗完毕,姜司令、美国飞行员、四个卫兵就到单家院里去了。老万早就把马备好了,满院子“咴咴”马叫声。他们一出院子就跨上马,姜司令和美国飞行员并马在前,四个卫兵勒马在后,从我们胡同里,蹄声响亮着,跑向村后大道。那些马太胖了,胖得屁股像木头一样僵硬,胖得像生来不会走,一行动就必须小跑或飞跑一样。一上大道,正逢着太阳初升,田野宽大无边,遍野的麦苗上沾着一层冰霜,太阳血红,麦苗金黄,人口马嘴里喷出一股股五彩的热气,马身上涂满了金红色,所有的:马腚都像镜子一样闪烁光芒。六匹马先是小跑,沿着冻得梆硬、被风刮得千干净净的平坦大道,小跑一阵,马活动开筋骨,跑热了蹄子,便飞跑起来,冻得梆硬的大道被刮得干干净净。马蹄声像打鼓一样,六匹马二十四只马蹄翻卷着,全然看不清马蹄怎样起落,只见一地雪亮的光芒闪烁。看过姜司令带着马队清晨骑马的人,谁敢不肃然起敬!

只要姜司令的马队一上了大道,早起捡狗屎的老头,清晨搂茅草的孩童,无不停步凝视,像看着天兵和天将。姜司令部队里人一色灰军装,腰束牛皮带,司令部里人当然衣饰更加鲜明,牛皮腰带上挂着皮枪套子或是木枪套子。

马队飞跑着拐过河滩边那一抹白杨树林,又飞跑着从白杨树林后跑回来,逼近村庄时,马队放慢速度。阳光渐渐明亮,人马都倍加舒畅,马腚上一片片银子般的汗光,人脸上微微的汗星,汗湿的皮鞍具上发出熟皮革的鞣酸味道。马和人都似乎跑得大了。姜司令端坐马上,谈笑风生。姜司令会说英语吗?说得挺流,他叽里咕噜的和美国飞行员说着洋文,美国飞行员擎着颗孩子般的大头,傻不棱登地听着。有时候他也用洋文说话,他的嘴唇不和中国人的嘴唇一个动法,怪不得说出的话来不一样。中国人说话时的嘴是这样动的,怎么动?这样动、就这样,巴哈巴哈的;美国人说话嘴唇是那样动、那样,哈哒哈哒的。我可是经心观看过的。美国飞行员像根大木桩子,直撅撅地坐在小白马上,红皮子夹克带着开胸的拉链,腚上挂着一把巴掌大的手枪,我看过他的枪,黑蓝的枪身,玉石的枪柄,真是件好宝!子弹像花生米那么大,十颗八颗恐怕也难把人打死。我总觉得美国飞行员跟姜司令坐骑的那匹花爪子大黄马好像一个娘生出来的亲兄热妹,一举一动都像,姜司令为什么不把那匹花爪子大黄马让给美国飞行员呢?姜司令骑上小白马该多精神,马是龙性,人是龙种,天衣无缝!美国飞行员骑上花爪子大黄马有多好对付,弯刀对着瓢切菜。

姜司令通鬼子话,但司令部里还有一个翻译,专门跟着美国飞行员。你别觉得游击队里净是些大字不识一筐的乡巴佬,错了,你把游击队看低了,你爷爷那种游击队是一种游击队,姜司令的游击队又是一种游击队。参谋长吕颂华,留学东洋,一口日本话说得可是好。吕参谋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净脸,鹰钩鼻子,会唱京戏。电台台长栾山风(姜司令有两部电台),北京清华大学毕业,后来听说当了青岛广播电台台长。军法处长刁光旦,北京朝阳大学毕业,下一手好棋。秘书处长丁芸础,北京中国大学毕业。军医处长张法鲁,留学美国,能开膛破肚为人治病。你三老妈生头一个孩子就是张处长的徒弟接的,那是打麻湾后半年多的事了。张处长的徒弟姓唐,女的,听说是黄县一个大地主家的小姐。司令部里有六个女兵,精神着呢,她们住在四神婆子家里,不断地到司令部里来。打麻湾时小唐腿上挂了彩,在咱家养伤巧碰上你三老妈生孩子。他们都说孩子像姜司令,去他娘的,像就像吧,你三老妈愿意的事,也不是你三老爷能拦挡住的。多了,记不过来了,司令部政治部里都是一窝子大学问人,你在小说《红高梁》里写的那个任副官,就在咱家住过,那时候姜司令他们叫他小任,好像也是个大学生呢,他口袋里装着一把琴,常常含在嘴里吹,像啃猪蹄爪子一样。你怎么不把他吹琴的事写进书里去呢?你这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