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窨子(第5/6页)



“得了,你别瞎吹了!”小轱辘子站起身来说。

五叔问:“还没多大工夫呢,这就要走?”

小轱辘子说:“不走,去撒尿呢。”

小轱辘子出窨子时,一股冷风从窨子口灌进来,推得灯火前俯后仰。我已把半只草鞋编好了。在父亲的座位后,放着我们爷俩半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三十几双大大小小的草鞋。父亲让我明儿去赶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里不愿跟五叔一块去,我一个人去,可以“贪污”几毛卖鞋钱。今年过年,我一定要买一些大“炸炮”,这种炮摔、挤、压、砸都会响,插在熟地瓜里扔给狗,狗一咬,啪一声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师家的儿子李东,家里有钱,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还在学校里,下了课冷啊,我们几十个男孩都贴在墙边,排成一行“挤大儿”,从两头往中间拼着命挤,一边挤一边叫:“挤挤挤,挤挤挤,挤出大儿要饭吃,”挤得满身是汗。中间的人被挤出来,赶紧跑到两头再往里挤。破棉袄在砖墙上磨得嗞棱嗞棱响。大人们最反对小孩“挤大儿”啦。挤呀挤,挤呀挤,只听得中间呼通一声响,李老师的儿子李东的衣袋里先冒烟后冒火,李东被炸翻在地。挤完了大儿再接着上课,教室里像冰一样凉,我们的棉袄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阵冷风灌进来,灯火照样动乱一阵。小轱辘子结扎着腰带走进来,嘴里哧哧地响着,说:“冷,真冷。”

盖窨子口的草帘子又响了,冷气又灌进窨子,老于喊:“是谁?快盖好帘子,就这么点热乎气,全跑光了。”

弯着腰走进来一个人,两只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着十几根黄胡子。

“老薛,又来刮我们?”五叔说。

是卖花生、烟卷的薛不善,他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半篮炸花生,三五盒皱巴巴的烟。篮子里放着一杆小秤。他说:“给你们送点点心来,光赚不花,活着还有什么劲?五哥六哥轱辘子老于,每人称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过年了,该吃点了。”他说话尖声尖气,像个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让花生慢慢地往篮里落,花生打得花生噼噼地响。

“多少钱一斤?”五叔问。

“老价,五毛。”薛不善说,“今夜里刘家的窨子里、二马家的窨子里都买了不少,连王大爪子那个铁公鸡都买了半斤花生一盒烟,要是信着卖,早就卖光了。这半篮花生几盒烟,我是给你们留的。全村的窨子里,都比不上这窨子里有钱,五哥六哥是快手,一个顶一个半,老于钱来得顺,小轱辘子更甭说了。”

于大身说:“你甭油嘴滑舌啦,压压价,就买你点。”

薛不善说了半天,终于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于掏出五毛钱,薛不善称出一斤花生,倒在老于的帽子里。薛不善说没零钱找,找给五根烟卷,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心里感到兴奋,吸着烟,强忍着中咳嗽。老于端着帽子头,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着,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于说:“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还没治好吗?”

老薛说:“四十岁的人啦,治什么。”

小轱辘子问:“老薛,雀盲眼到了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吗?”

老薛说:“影影绰绰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

五叔说:“那夜里也做不成针线活了?”

老薛说:“有什么针线活做!”

老于说:“薛不善,你夜里出来放心?要是有人摸进去,学着你这女人嗓子,还不把你老婆给弄了?”

老薛说:“弄了?我老婆隔十里就能闻出我的味来。”

五叔说:“你去买两套羊肝给她吃吃看,羊肝养眼。”

老薛说:“那是庄户人吃的东西吗?”

五叔说:“你别不信,偏方治大病。我听俺爹说,那一年郭家官庄郭庄主脚背上生了一个疮,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一个串街郎中,那郎中说,你去抓十只蚂蚱来,捣成酱,糊到疮上,包你好。郭庄主半信不信的,去草里抓来十只蚂蚱,用两块石片捣烂了,糊到疮上,第二天就消了肿,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来了,郭庄主请郎中到家里喝酒,喝着酒,那郎中说,这是个百草疮,蚂蚱吃百草,一物降一物,所以灵了。”

我从前还听五叔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一个人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奇痒难挨,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个郎中,抓了一摊热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从疮里立刻钻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壳郎”,那是个“屎壳郎疮”。五叔是轻易不讲故事的,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