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第8/11页)



在深夜眺望远处的小村,灯火明灭。天空中无以计数的群星闪耀,排列成壮丽的行列。月光下奔腾的雪溪,闪烁出变幻莫测的银白光芒,与流转的星光对映。陡峭险峻的南迦巴瓦峰海拔7756米,终年积雪,云雾缭绕,不轻易露出真面目。它在藏语中的意思,是雷电如火燃烧。它还未被人类攀登。是刚烈而神秘的山峰。在这里,自然非常有尊严。

大自然使我明白对一切都不需要执著太深,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独自轮回的系统,也许是由一种人类无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着一种被运行和走过的准则。远超于我们的想象之上。不被窥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谦卑,首先要来自内心的敬畏。

她正在颠沛于壮丽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并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结束了自己的生活段落,兜转一圈,一无所获。上海的猎头公司一直有电话来找,依旧是营运总监之上的位置。他在行业内的名气和影响,并不随他的闭门打烊而消失。沸腾的商业世界还是为他预留着位置。他一概推托,并不急于做出选择。

他在故乡隐居,重新面对这个小城市的淡泊和烟火气息。愿意出门之后,与旧日同学渐渐恢复联系。他们也大都结婚生子。虽共同语言所剩无几,但在一起喝酒叙旧,或搓一搓麻将,只觉得日子过得静而飞快。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那年他刚好三十一岁。

6

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背着书包,光着脚丫,远远地站在大桥的那一端,好奇而热忱地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欢呼。这是曾经被冲垮后重建的解放大桥。巨大的铁索桥横跨在雅鲁藏布江上,江水翻腾着白浪,汹涌奔流。过桥之后,孩子们簇拥过来,引领着这对浑身裹满烂泥的疲惫不堪的旅人,一直陪伴他们进入村口。他们太少见到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一路欢歌笑语,完全不顾及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他们找到最近的一家四川人开的旅馆,决定住下。又饿又冷,已经完全走不动路。这里有兵营驻扎。士兵过来做了身份登记。他把她带到灰暗潮湿的小厨房,先让她解下绑腿,脱掉鞋子。她的左脚胀大一圈,脚踝上大块皮被磨掉,露出鲜红的肌肉。创口因被污泥脏水长时间浸泡,已经溃烂有脓液,红肿变形。她拖着这样一只伤势不轻的脚,与他一起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且一直都在持续地上坡和下坡。

她脱下雨衣雨裤,从上面迅速地抓下来几只正在蠕动的蚂蟥,转过背,对他说,撩起衬衣,看看背上是否还有,一直觉得痛痒难忍。他把她的衬衣下端捋到肩上,看到裸露出来的背脊遍布黑而坚硬的吸血创口,密密麻麻。左后腰的位置,一条黄黑色蚂蟥吸得脑满肠肥,依旧贪恋不舍地扎在皮肤里面。他把它揪了下来,扔进火堆里,说,用热水擦一下身体。然后好好休息。他拿起墙角一只发黑的旧脸盆,倒上满满一大盆热水。

她换好干燥的内衣、衬衣、长裤,给脚套上棉袜,一瘸一拐上楼去休息。走楼梯的时候已经很困难,整只左脚用不上力。位于二楼的房间,光线充足,被褥洁净,比拉格、汗密、阿尼桥一路上的住宿条件稍好。毕竟不是路边随便一搭的木棚子,背崩是一个规模完整的村落,有居民和其他用处的房子。

她躺下来,看到床边窗口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弥漫整片山野,哗哗的风声雨声彻耳不绝。但是因为一路上的艰辛颠沛,这个暂时的栖息地,依旧让人觉得无限欣慰。这个风景幽美、与世隔绝的小村,如果是天气晴好,该是如何的山水如画。她实在太过困倦,很快就闭上眼睛入睡。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漆黑。他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已经替她把晚饭端了上来。米饭、辣椒炒卷心菜、腊肉以及冬瓜汤。还有一小杯白酒。他在床边静静地翻阅那本《辩证法史》。房间里阴冷。灯泡因为使用长久而光线昏暗。

她说,我刚才梦见内河。没看清她的脸长什么样子,只见到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杜鹃花树下。树的枝干粗壮,绿叶茂密,花朵应该有上百朵,饱满丰盛,颜色是粉红和白混杂。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杜鹃花植株。

他默默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刚才去了军营,问军医要了一点药品。三七片和伤痛酊。我这里还有红花油和消炎药。你都用了。这脚伤浸水之后恐怕很难愈合。如果明天伤势严重,我们就休息一两天再走。

我一会儿就吃药。明天还是继续赶路。大雨一直不停,怕耽搁了塌方更多。穿上厚袜子,再把绑腿扎紧。路走长了,脚的知觉会麻木,就不会那么疼。我想我们能够尽早与内河相会。她如果知道你明天就可抵达墨脱,不知会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