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荆棘王冠(第8/10页)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做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也许他们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次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在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他们义无反顾地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9

婚期定在七月。在美国注册并举行仪式。豪门婚礼,低调却郑重。她的婚纱由纽约名设计师手工缝制,款式朴素,镶嵌密密的海水珍珠和细碎钻石,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不记得结婚的日期,只记得是阴天,雨水时断时续。盛装的妻子穿着高跟鞋,下了轿车,没有在意,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飞溅起水花湿了裙角。她的手中捧着他买的白色小苍兰。

荷年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非常西化,但去老家看望婆婆的时候,谨言慎行,态度恭和,方式却很妥当。他在小城市最高档的酒店里操办了婚宴,只为告慰母亲的意愿。他学有所成,携带怀孕的妻子衣锦还乡,带给她巨大的荣耀和安慰。孤儿寡母的酸涩过往终于过去。曾经在亲戚中备受冷落和歧视,现在这些人又都一一笑逐颜开地围拢过来。吃喜酒,真心庆贺。

母亲全然接受善生的选择。她对他的妻子并不显示出过分热切和关心,他们是内心冷淡的母子,一切太过理性。她只是尊重他的婚姻,按照老家惯有的习俗,送给荷年厚实的黄金龙凤镯子和一枚家传的翡翠戒指,都是贵重的赠与。荷年跪下来给婆婆倒茶,磕头,神情自若。她的大方得体,令善生在旁边看着心存感激。

临走之前的晚上,母亲与他话别。母亲的头发都已发白,人更清瘦。说,善生,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一个人最应训练自己的素质,便是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男人应该早婚,这样心有所属,情有所归,不会随便放纵自己,生活也有重心所在。荷年的出身,会成为你事业很好的后盾。我眼看着你过上如此明确无误_的生活,心里不知有多宽慰。

他说,我知道的,妈妈。

想起来小时候偶尔为你操心,你与苏家女孩在一起,总是被她牵制,做出不伦不类的事情。幸好现在已与她脱离了干系。她被生母接去英国。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在这里只有让人嫌弃。还是在国外待着好。

他沉默不语,知道母亲一直为往事记恨在心。

晚上,他与荷年一起睡在他少年时的旧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未曾改变:书架,书桌,墙壁上贴着的地图开始发黄,抽屉里还放着小学时动手制作的航空飞机模型。原先那张硬木板的旧床,躺上去依旧吱吱地响。荷年疲累,早已入睡。他半梦半醒,并不安稳。空气中有小花园里栀子和蔷薇的花香。一阵一阵,浓香扑鼻,几近令人神魂颠倒。天空中疏朗的云层,半掩着明亮的一轮圆月。清凉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沿海城市的湿润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