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第2/3页)



《华山畿》中写爱情痛苦时,往往感情强烈,设想新奇。记得其七也很短:“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意思是,我哭着到天明。泪流的可以让枕头浮起来,身子将被泪水冲去。”以泪落笔,写因情而伤心,手法极度夸张,却因其感情真挚,不让人觉得荒谬。更有甚者,歌道:“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长江亦为泪流满。如斯深情只为君。

其实怨不得天下男儿千百年来为江南吴地女子神魂颠倒,像南徐的士子飞蛾扑火般去获取陌生女子的芳心,用生命应了那句只爱陌生人,都不必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只要她们肯为男人劳力劳心,情爱中纤心弄巧,翻云覆雨,展露心田一脉深情风光已能让人受宠若惊难舍难分。这般人,本就如春上花开,明光晓映,叫人爱不得,放不低。这种天分是历史是天赋,不得尽知。

以歌而言,《华山畿》里记载痴情女子不只华山女子一个。歌也繁复多样,有为人钟情不得自解,作歌曰: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有长夜相思疑君到,歌曰: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

有彻夜啼哭,以鸡做比喻,歌云: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

我看见有人叹赏:这几首,语句都非常短,简直是毫无预兆破空而出。如同断章,短的好象是长诗里截出来的寥寥几句,首尾的句子,都已佚失。但细细品味,又觉这几句,已经足够,或者余韵悠长,意在言外,或者音如裂帛,声调锵铿。民歌往往如此,很少精雕细琢,却犹如浑金朴玉,自有天然之美,因直抒胸臆,语出肺腑,相较精雕细琢的文人诗,另有一种特殊魅力。

从南北朝到现在,中间横亘着千年岁月,然而,有些情怀从未更改,今时今日的女子,与那长夜难眠泪湿衾枕的女子有什么本质不同?“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多少人也曾这样仰天长叹心意虚空。

在风吹帘栊的刹那恍惚里,在半梦半醒之间,谁没有过这样的怀疑、惊喜、和失落。谁不曾希望拥有一份恋情,盼望着久天长朝朝暮暮相爱相守?——灵魂与灵魂,瞬间与瞬间,严丝合缝。你告诉我,过去和现在,一切,有什么不同?诗如镜鉴,我们照见的,是我们自己的面目。

《华山畿》里还有另外一首,我记得也非常清楚: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绳,自经屏风里。为一个男人的绝情而心痛,以致难过到要上吊自尽,诚是懦弱无知。然而女心如水,情意连绵。大部分的女人相信天长地久也心甘情愿地用生命去坚守爱情。女人的痴,痴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坚守爱情也心甘情愿。从古至今,女子为爱殉葬的故事比比皆是,最早的大约要算虞舜的两个妃子娥皇与女英,泪尽潇湘投水而死,华山女子纵身入棺,祝英台也遁入了梁山伯的墓。再不出来。

我无意评述这样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我只是常常在想,如果娥皇与女英先死,舜肯定不会以身相殉的,舜的天下离不开舜,舜也离不开舜的天下。至于祝英台先死了,梁山伯会不会哭得墓穴为之开,也要打个问号。

男人只可以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身不由已地相思成疾,甚至郁郁而终,就象梁山伯,却不可以为已经得到的爱情付出生命。男人肩上有重于泰山的责任,这些责任不容许他们为爱殉葬。所以聪明的女子可以为爱情歌唱,可以为爱情落泪,但不要傻到用生命去坚守爱情,潇洒放任一点,也许会活得更好些。没有了生命,爱情在哪儿安根发芽?

《华山畿》的爱情故事,有悲喜两种传说。另一种是大团圆的结局,据元代林坤编著的《诚斋杂记·华山畿》记载,故事的大概没有发生变化,仍是那个士子为一陌生女子相思成疾,被士子的母亲知道,母亲就去华山附近寻访那女子,找到之后说明了情况,女孩为士子深情感动,偷偷脱下蔽膝教她带回密置男子卧席下,士子的病好了一些,发现自己卧席下有女子的衣裳,就将衣服焚烧,将灰喝下,不久临终,吩咐母亲将他葬于华山附近,母依其言。车过女子家门口,女子出来相见,歌而棺开,纵身扑入抱住士子,士子复活,两家相庆,为他们举行婚礼。

这样的结局我却不喜欢,正因为它太刻意去追求完美,带有一厢情愿的掩饰成份,掩饰世事本身的薄凉。我就很奇怪,为何那女子要士子母将下裳(蔽膝)密置在男子的卧席下,而不由其母坦言告之女心已许?莫非那女子在蔽膝施了法,说出去了就不灵?男子又为何执意求死,将蔽膝焚之,烧成灰喝下去,也不乖乖好起来,想法子把女孩娶回家?若是当中有什么人事阻滞,书中又只字未提。勉强添加的细节相互之间自有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明显是后来文人加以修撰过,强求圆满,反而失去凄美摄人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