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相逢的奇迹(第2/5页)

这篇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我”,这个“我”没有固定的身份,他的身份随着故事情节的需要而不断变化,一会儿是一名读者,一会儿是主人公,一会儿又成了讲述者。但万变不离其宗,他身上体现着创作者比较表层的自我意识,类似于卡夫卡作品中的K。给人的印象是,这个“我”是随着故事的发展而不断加深对于心灵世界的认识的。“我”无比敏锐而又被迷惑笼罩;“我”具备了强大的冲力而又被矛盾的推理弄得寸步难行;“我”厌恶世俗生活,恨不得让肉体消失,却又对人类怀着深深的迷恋;“我”渴望达到最高的认识却又不断被一个接一个的谜团缠住……这个“我”一般来说就是用眼睛“看得到”的艺术家的形象。这个“我”是不满,是渴望的化身,他日夜不安,被死亡意识所压倒。他不得不找一条精神上的出路。这种无休止的苦恼和躁动的结果是导致了自我的分裂。于是,一系列的人物从原始记忆的深处依次向他走来,像是邂逅,又像是亘古至今不变的安排。这些人物身负的使命是不能一眼看透的,只会在短暂的剧情终结的瞬间向“我”这样超级敏感的读者露出底蕴。他们是人用眼睛“看不到”的那些“我”,更为深化的艺术自我。但无论多么深奥的艺术形象,他们全都毫无例外地遵循同样“看不见”,却又可以意会的人性的发展的规律。我们,作为这篇精神神话的读者,凭着我们对于文学艺术的虔诚,和我们对于自身感觉的高度信任,以小说中的“我”为榜样,是有可能“闯入”这个完全向读者开放的故事中去充当角色,并用我们自身的精神体验去进一步丰富故事的情节的。作品中透露出这样一种倾向:“我”是不断地、徐徐地变化着的,相对于“我”,其他的人物则具有某种尚未得到揭示的稳定的性质。只有随着情节的展开,“我”的探索的深入,那些性质才会一一通过某些标志,某些模糊的暗示被“我”感到。因此可以说,故事中的每位人物身上,凝聚着某种永恒的东西,这种东西既看不见,又不能用常规语言直接说出来,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演,通过“我”作为他们的对立面与他们发生的冲突,让“我”事后悟出。这种矛盾关系的前提是“我”必须是那种精力充沛,对精神方面的事情具有超出常人的好奇心,永远不会在某个阶段上停留的决绝的追求者。相遇的场景似乎是冥冥之中偶然发生的,但如果不是由于艺术工作者那破釜沉舟的决心,这种千年奇迹就无法浮出地面。在那梦一般的遭遇中,“我”被各式各样的人物牵引着,诱导着,去见识那些从根源处衍生出来的、伟大的场面。“我”不完全清醒,也不完全盲目,而是像作品里头所说的,既高度集中,又完全放松。集中是为了倾听命运的鼓点,辨认心灵的结构;放松则是为了保持一种自由选择的姿态,以最符合本能冲动的表演投入灵魂的事业。就这样,怕死怕到极点的人选择了死亡表演的职业,用“假”来表现最深刻的“真”。真真假假,全凭读者的心领神会。

小说中涉及的时间问题便是精神的连续性的问题。作家坚信,即使世上的物质全变成了“石头”,这种连续性也能存在于石头之中。发自心底的信念驱动着作家不断向内探索,企图找出物质生存的每一阶段中的时间结构。其探索的工具,则是那种充满了原始性、多义性,就仿佛混沌初开时刚刚诞生的语言。在涉及信念的根本问题上,卡尔维诺用固执的叩问,强有力地否决了虚无主义。读者从文章中完全能感到他那种博大的宇宙观,即,在承担虚无感对自身折磨的同时,过着毫不虚无的紧张的精神生活。在这一方面,他像博尔赫斯一样,是用生命实现信念的典范。故事中他向读者展示的画面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在除了沙漠与沥青就是死亡的国土上,一位女郎深深地沉浸在阅读的世界中;生活在远古时代的教授朗读一部作品,他的身躯随着声音渐渐消失在充满尘埃的书籍之中;某个书籍制造者,为了达到极限的体验,将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虚无,包括自己的肉体和心爱的女人。这些画面反射出强烈的时间的形象,时间就是一切。一切,包括最最不堪回首的事,都可以转化为时间。女郎、教授,书籍“骗子”,男读者,全都为此而活,为此而献身。说不出来的永恒性,就存在于这些单个的、又是相互交织的追求之中。那是一种不需要回答的,绝对的声音;是充满了幽灵的空间;是拥挤着的人流中刹那间的“晕眩”;也是那始终指向“彼岸”的讲不完的故事中的背景。即使“我”消失了一万年,“他”依然无所不在。什么是生命的意义?这就是最大的生命的终极意义,由“他”,诞生出全人类的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