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第3/4页)

梅菲斯特在等待那个毁灭的结局,因为他知道这是自然的规律。人可以在爱的瞬间将一切超脱,但人终究是大地之子,一切羁绊依然如旧:海伦是一个“欠下风流债”的荡妇,被她丈夫追杀;浮士德自己,也不过是个轻佻的花花公子。这就是他们的世俗现状,而爱情,不过是暂时的空中楼阁。但谁能因此就说爱情不存在?梅菲斯特所真正等待的,显然不是这个短命的爱情的毁灭,而是它确实存在过的证实。于是,他甚至让这场惊天动地的爱孕育了一个具有世俗特点的虚幻的孩子欧福里翁。

欧福里翁是人的肉体同虚幻相结合而诞生的孩子——艺术的灵感。他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二重性格。当他在永恒的旋律中竭尽全力朝“美的大师”的高度跳跃时,危险就临近他了,因为他仍然属于世俗的大地。他是独立自由的精灵,他又是这可诅咒的大地产生的天堂之音;他的目标是认识死亡,他的方式是以身试法。他终于跃入空中,不久又悲惨地坠落在地,完成了他的宿命。终极之美是那永远抓不住的虚幻之物,但欧福里翁的体验已达到极致。

“谁能如愿以偿?——此问伤心难言,

命运不得不装聋作哑。

……

但请唱起新的歌曲,

别再垂首而沮丧:

因为大地还会把他们生出,

正如它历来所生一样。” [94]

接着灵感的母体海伦也相继消失。连梅菲斯特也为自己的伟大创造震惊了,但他仍在冷静地分析。他拾起欧福里翁蜕落的遗物(生命的痕迹)说道:“火焰诚然已经消隐,可我不为世界惋惜。”产生过如此美丽的诗篇的大地,我们当然用不着为它惋惜。不仅如此,人还要守住世俗——这一切诗性精神的诞生之地。

“……虽然保不住本性,

这点我们感到,我们知道,

可我们决不回阴曹地府去!” [95]

梅菲斯特在此将真实的人生导演给浮士德看,以启发他:懂得世俗生活的妙处,迷恋它的粗俗的人,才可能成为诗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才会同美的境界靠近。经历了这一次更深层次的生存,浮士德进一步升华了自己的精神,他虽再不能与海伦和欧福里翁团聚,但这两个人已进入了他体内,从此他再也不会颓废了。

整个过程中,梅菲斯特以他特有的古典的严谨导演着这场狂放的爱情悲剧。他首先让浮士德进入深层的地底,从那里吸取精神的力量;然后让他与海伦不顾一切地恋爱,并生下欧福里翁;最后他让失去爱人和儿子,落得一场空。梅菲斯特又一次用否定的方式,展示了生命的热烈与凄美。被如此的经历充实了灵魂的浮士德,不久将再次新生,创造老年的奇迹。

第三次否定

经历了不断失败的浮士德反而更加雄心勃勃了,他要活着来建成自己的精神王国,也就是说自己成为上帝;他要让自己的理性操纵一切,合理地达到最高的生存。只有梅菲斯特知道他的这种理想意味什么。梅菲斯特怂恿他一步步去实现这个理念,并在每一阶段向他揭示生命过程的肮脏,及他对理念的可笑的误解。总之,他将浮士德的每一次英勇举动都转化为滑稽的自嘲,沉痛的反思,寸步难行又非行不可的无奈。梅菲斯特的这一次否定是一次总结性的否定,为的是让浮士德在这种充满矛盾张力的艺术境界中最后一次完成生存模式,体验永生的极乐与悲哀。浮士德在梅的帮助下一步步体会到了人性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求索=进入噩梦。人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本原,因为退路已没有了。

尽管如此,浮士德仍在向前挺进——他只能向前。他的眼睛瞎掉了,感觉部分关闭,但他可以活在内心。他像上帝一样努力用意念构思出丰功伟绩。世俗的干扰再也压不倒他,他的活力超越了时空。他仍旧用残余的感官与世俗进行着曲折的交流,从幻想的世俗中获取力量,终于做到了让两界接壤,自己在生死之间自由来往。

人只要还活着,精神王国就不可能最后建成。所以已拥有广大疆土的浮士德,成日里在忧虑与困惑中度日,因为那残余的世俗(住在海边的信教的老年夫妇)不肯退出他的视线。梅菲斯特用他干脆又残忍的扫除障碍的行动告诉浮士德:世俗是消灭不了,它本身是精神王国构成的材料;只有当精神本身也消失之时,世俗才会隐退。所以虽然毁灭了小屋和老人,那痛始终留在浮士德心头。浮士德做不了超人,只好日日在痛苦中继续幻想,把幻想变成他的生活。

埋葬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也就是说死到临头了。浮士德可以做什么?他可以加紧幻想——体验那最为浓缩的生存。他的王国就要建成,只差最后一条排水沟。他听见为他挖坟的工人挖出的响声,就把这响声当作了令人鼓舞的动力(典型的艺术生存方式)。